《当你老了》:超越时空的单向度圣爱

通往天才之路,对我来说只有一条——最严格最严苛最严酷地自我要求和自我训练。

——刘国哲

当你老了

——叶芝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袁可嘉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当你老了”是对将来时间的假想与设定,“头白了”意为生命步入衰老腐朽垂死之老年。“睡意昏沉”一方面是由于老人经历一生风霜雪雨神经渐趋衰弱倦怠,又因迟暮之年易于引发对自我一生的深广的(很可能是惶急而混乱的)回顾回想导致夜不能寐从而白天易于打盹;另一方面是因为“坐在炉火旁”,炉子里的火散发的温热以及持续不断的单调的燃烧,既让人舒适放松又让人乏味,故而产生倦意,同时炉子作为一个比较单纯的小型物体,能够让人的精神很自然地注意在上面,老人不爱动的特性造成长久凝视,从而诱发一系列轻盈柔软的舒适的微妙复杂意识流(本人未必意识得到),故而不由自主地进入梦乡,而那“啪啪”的柴火燃烧的声音便正像催眠的小小鼓点一样,“鼓”响一点,梦便深沉一层——在进行这这样的解读分析中我不知不觉也要睡着了。而在半梦半醒之间,人的意识虽然朦胧混沌,然而感受力异常敏锐神秘、联想想象力更为磅礴绚烂深广、灵感直觉错叠突现,这个状态大概正如一句诗歌:猛虎细嗅蔷薇,当为欣赏诗歌最好不过的状态了。为何要“慢慢读”?为了让深情妙悟更细腻更深刻地被感知被理解,从而在内心一点一点地准确地积聚起相应的思想情感。

“你”的美丽(魅力)全都体现在一双眼上。“柔和”一词像瞬间飞入“我”肚腹中的一片温暖的云,让“我”突然受到震撼之后,开始在我幽暗的肚腹中冉冉上升,弥弥漫漫。而“阴影”则恰恰如同现代摄影技术中之背景虚化!“阴影”流露一种优雅高贵而又娇小柔弱的女性之美,是一种忧伤病态之美——我不禁想到日本传统美学意识:“物哀”。“阴影”模糊不清、深不可测,其神秘让“我”如此焦灼地好奇:哪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里面保藏的灵魂会怎样的迷人?“阴影”又像一滩从眼神中央蔓延而出的水,无比轻柔,无比辽远,让“我”的心完全浸入其中。但不要忘记这只是一个“渲染”而已!藉着这样的渲染,眼睛的形象更加显豁迷人。那双眼的雪白与乌黑、光明与幽暗、透明与混浊、晶莹而钝滞,都神异神秘神幻地错叠弥漫,静谧,悸动,全然是迈向激动生命状态的诗人的眼中的景观!由此迈入第二节“青春欢畅的时辰”就显得十分自然了。但吊诡的是,为什么却让“你”来说明这样的美丽呢?这不正是诗人自己的感受?我的意见:既然诗人已经在之前设置了那样的充分的诗歌感受背景,使各种各样的诗歌感受因素都鲜活起来,那么此时此地的“你”必定能够真切体会此“眼神”此“眼”之美!久经岁月磨练考验的“你”此刻当然更加智慧,那么“你”也许就应该明白:“我”为何深情地爱着你吧?就原因之一便是“我”对“你”的“纯粹审美”所达到的境界远超世间目前存在的一切浮泛情感。那么“你”是否会接受“我”呢?实质上,叶芝曲折地创造了一种“求爱”范式。

由此,我们便可理解为什么作者假想了一个时空模式。通过时空模式“当下(青壮年)——将来(老年)——当下(老年眼中的青壮年)”的设定,诗人曲折地完成了自己一部分“求爱”诉求。但这样的理解不免显得单调偏颇!这样的时空模式,还有其他效果吗?从现在出发到达将来再到达“将来中的现在”,是在纯粹的鲜活的心灵想象之中运行的,一切死板凝滞的因素或元素都被激活,从而便散发出盎然勃然的诗意。而这样的变化又恰恰体现一种“时间永远流失”的不能把握的绝对感伤,“衰老”意思是“写在死亡边上”,这样宿命般循环的时空模式给了我们充分观照审视自我一生的条件,从而得以悟透人生的至圣真理:在这样一切行将灰飞烟灭归于空无之时,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有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呢?有!那美丽绝伦神圣无比的灵魂之爱,却能超越时空变换甚至超越生死,永恒留在天地宇宙万物之内,恒久地散发魅力。

联想此诗作于1893年,《百年孤独》作于1965年,我不禁要揣想,也许马尔克斯那个著名开头正时剽窃了叶芝。这又印证艾略特那句名言:伟大的作家剽窃,低劣的作者模仿!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第二节,我首先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爱慕“你”的美丽会“假意或真心”之别呢?盖“假意”为因“你”美貌而产生的“皮肤滥淫”之狎呢猥亵欲望,而“真心”则为上文我所解读步入“纯粹审美”领域的强烈美感。但作者也似乎也看不上这种“真心”之爱。因为时光永远流逝,待短暂青春芳华逝去,美貌作为一种永不留驻的表象繁华,自然衰落破败,建立在美貌之上的“真心之爱”亦为虚妄矣!作者接下来提出了一种“灵魂之爱”,超越外在表象之容貌的直击人内在高贵灵魂的“灵魂之爱”。“朝圣者”意为参加朝圣的人。这些教徒怀着无比虔敬无比崇高无比纯洁的心灵,到其宗教圣地(如基督教圣地耶路撒冷 伊斯兰教的圣地麦加)进行朝拜以求祈福、赎罪,从而以信仰的神圣光明的力量获得心灵解放。可见,“我”对“你”的爱绝不仅仅因为“你”的迷人的外在气质与魅力,还因为“你”灵魂与某种更加浩瀚更加深广的伟大力量接通交融从而虔诚、坚定、高贵、纯洁、崇高、神圣,这样的灵魂仿若至圣水晶中的“精粹”,仿若太阳月亮精血中的“精华”。能够爱上这样的灵魂,自然表明“我”的灵魂境界之高。我似乎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神圣灵魂与另一个神圣灵魂缠绵交融,彼此放射出无比灿烂的光芒,而他们都于冥冥之中与更浩瀚更广大的力量接通,那些灵魂沉醉,甜蜜,如同拥抱在太初文明未开之时的天玄地黄之上。(但需注意:这种状态只是诗人本身的想象,实际并未达成。)所以,在经历那样强烈的“灵魂之爱”后,诗人心中播出“无条件的爱”的种子,并迅速壮大,故而才有“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衰老”“痛苦”“皱纹”,诗人在这里极写其芳华落尽之后的抽搐一般的丑陋,然而他爱,“无条件的爱”,已经是极为博大的包容心与呵护心了。由此完成诗人“求爱”活动的第二部分:“我”对“你”的爱是“灵魂之爱”,是“无条件的爱”。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红光闪耀”会让人脸颊发烫而且浑身躁动,从而强化处在生命的尽头而美好的爱情再也无法饱尝的“凄然”,而且似乎在残酷的时间面前爱情并非永恒,只好独自诉说又独自叹息。但爱情真的“消逝”了吗?非也。“爱情”在山巅舒缓地散步,在“星星”之间闪现“可爱脸庞”,给人一种舒缓的甜蜜与醉意,那是在生命之末中最持久的心灵安慰(也让我禁不住落泪)。此一句境界极高。“爱情”从“人间之山顶”上升到“天上之星辰”(山顶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是“爱情”由世俗性获得神圣性,由暂时性获得永恒性的过程,而且“人”永远处于天地的包围之中,那爱情的神秘颗粒在空气中在人身心周围弥弥漫漫,强行把人的灵魂推入“神圣永恒之境”(“红光闪耀”即是此一境界的概括)。

诗人运用“物化”手法将爱情固定在“人间的山顶之上”“天上的星辰之中”,由于“山”和“星”这样的意象的长久性,在“你”死后,埋如地下,由于爱情已融进自然之物,所以它的甜蜜与安宁将永远伴随你,而且即使人身在天地间烟灭,爱情也会长存,再给予后人以震颤与迷醉,它们在地球上的流转正如星星永给我们舒缓的照耀。或者说,即使山和星都将覆灭,但诗人将强烈的主观愿望隐隐地灌注进这两个意象之间,本身就在表达一种存在于“诗性永恒”里的爱情观。由此实现,诗人完成“求爱”活动的第三部分:即使在“你”临近死亡之时,“我”对“你”的爱也仍然会给你最大安慰,而且它们会长存,直至伴你长眠,直抵永恒。

然而现实是,深情如叶芝也没能求得真爱,这种爱不可谓不是“单向度”!茅德冈为什么没有接受叶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这种近乎“痴心妄想”的“爱”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当然有!由于他先验的诗人气质,导致其过分痴狂不能自拔的“恋爱”,其热度其强度其神圣度其绚烂度其痛苦度均非庸常之辈所能理解体会,故而不得不诉诸诗性,借助诗性之超拔作用,将爱情之欢狂痛苦提升到一个神圣的诗性世界,激发出更加博大深邃的感受,融化爱情之欢中和爱情之苦,从而获得自我心灵的解脱与自由,然而这样的超拔仅起片时作用,一旦诗情褪去,痛苦即刻复萌,故而不得不持续创作以摆脱之,成为“一生的诗人”!然而,这已经是极其个人化的事情了,所爱者仿佛仅仅成为了诗人的因素或元素,或正如尼采尼大师所言:如果我爱你,那与你何干!

意境综论:本诗以“求爱”为主线,曲折地表露诗人的“求爱理由”:由纯粹审美之爱演变为灵魂之爱、无条件的爱,最终上升为永恒不朽之爱,层层递进,感受愈来愈浓烈,思想愈来愈深刻,境界愈来愈高远。宿命式循环化的时空模式,使整篇诗歌映照在极其活跃灵动的心灵空间之下。通过写“眼神的阴影”引发“我”深切的眷注与审美观照,而“眼神的阴影”里面便保藏着丰富的灵魂,从而衔接通达第二节的灵魂之爱。“多少人”与“一个人”的对比,“青春”与“衰老”的对比,突出“我”灵魂之爱的非凡与高远,“爱”已经在浓浓地流淌。由此引出爱情之神圣之永恒实为自然。最后,回到“衰老”的假定,面对残酷的死亡,爱情化为终极安慰,“山岗缓步”“星星之光”,意境达到饱和点——神圣高远,无限地滋润着我们在残酷尘世的柔弱心灵。

一点感慨:写完此篇后,我虚脱了。我艰难地积聚起的大地感迅速分散,消灭,一切依旧——我的身心不能控制地走向了尼采的反面。我再次尖锐地发现,我是多么厌恶那个处于庸常麻木生命态的自己。

附录原诗及冰心译本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冰心的翻译《繁星春水》气太浓,因其空灵而使痛苦神圣的爱情降格。)

(冰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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