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王到花匠,一场放下自我的终极功课

撰文、编辑 |蔡娜

图片 |电影《末代皇帝》

好莱坞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非常喜爱《末代皇帝》,他觉得这是一部引发观众思考“我是谁”的好片。

想必溥仪用了一生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灵魂选择了一个跨度很大的功课。从万人之上的帝王,到十年阶下囚,最终安心地做了一名花匠,从云巅跌至尘埃,这是一个一点点放下自我的过程。

这部电影,导演贝托鲁奇选择的呈现方式,是一场持续218分钟的审问,那不仅仅是历史层面的,看到最后,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场溥仪一点点承认自我真相的内在审判。在承认的那一刻,这场灵魂功课才画上了句号。

虽然很少有人境遇的跨度会如此之大,但背后的生命原理却大至相通。绕不开的成长之路便是,看穿自己的幻象,承认、拆掉自己凹出的虚假造型,脚踏实地、平凡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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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需要拉回到30年前,80年代末,意大利著名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来中国拍摄这部《末代皇帝》。那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第五代导演们的优秀作品《红高粱》 等在国际舞台上艳惊四座,打开了世界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

这部由外国人集资和拍摄的电影,受到了当时中国政府的支持——这是第一部获得中国政府的允许,进入故宫实地拍摄的西方电影,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还亲自上阵扮演了电影中的一角。

1988年,《末代皇帝》上映,在日本和西方都获得了极高的票房和口碑,在欧洲各大影展获奖无数,并获得第60届奥斯卡的9项大奖,几乎成为当时最受关注的文化事件之一。

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末代皇帝,溥仪。以及他背后的中国的时代变迁,这是贝托鲁奇最为擅长的,将人物的命运放置在特殊的历史阶段。

贝托鲁奇是以一个跳出的视角去看待溥仪的遭遇,“如果不是自己对溥仪抱有同情,我就不会拍摄这部传记电影”。

在他眼中,溥仪也和普通人一样在命运中挣扎过无数次,只是他的灵魂选择的这道题,披着帝王的外衣。

这部电影,贝托鲁奇选择的呈现方式,是一场持续218分钟的审判。

影片开头拉回到1950年中苏边界的满洲,火车站,作为战犯的溥仪随从众人下车,进入候车室。有人窃窃私语说,“皇上在那里”,并且扑到溥仪面前跪拜。其他人马上阻止,这种行为,在当时的环境下,几乎是不要命的。

溥仪一脸凝重,一个人躲到了盥洗室,锁门,企图自杀。监狱长冲进去阻止了他,溥仪问,“为什么不让我死?”监狱长说,“你必须接受审判。”

这场审问,不仅仅是历史层面的,看到最后,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场溥仪一点点承认自我真相的内在审判。

直到他低头承认的那一刻,这场功课才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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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脑子里便浮起一层黄色:琉璃瓦顶是黄的,轿子是黄的,椅垫子是黄的,衣服帽子的里面、腰上系的带子、吃饭喝茶的瓷制碗碟、包盖稀饭锅子的棉套、裹书的包袱皮、窗帘、马缰……无一不是黄的。

这种独家占有的所谓明黄色,从小把唯我独尊的自我意识埋进了我的心底,给了我与众不同的“天性”。

——溥仪《我的前半生》

影片开始,溥仪和亲娘分离,一位太监带着溥仪去见慈禧太后,由此便开始了他的帝王之路。太监们跟他说,“你是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与这最尊贵的表象并不匹配的是,溥仪一次次被剥夺自我选择的自由。

儿时的他,乳母陪伴在身旁怕是唯一的慰藉。老太妃们看见皇帝9岁了还在吃奶,便遣走了乳母。乳母出宫时,溥仪一路呼喊她的名字,哭泣着说自己的蝴蝶飞走了。

一面是高高在上的幻象,一面是现实的一步步坍塌,小小年纪的溥仪越来越困惑。

片中溥仪在监狱中学习的《新民主主义历史》一书中是这样记载自己幼年的处境的:根据帝国与第一个共和国达成的条约,皇帝的称呼予以保留,不废除,他可以保留他的宫殿,每年有4万元补助金,共和国也保证了永久保留皇帝陵墓。作为条件,帝国永远交出统治国家的权利。”

他忆起了儿时,看见紫禁城砌起了一道墙,他问大臣——

“为什么要在这砌一堵墙?”

“皇上,只是一堵墙,什么也没变。”

“你撒谎。陈师傅,我还是皇上吗?”

“在宫里,皇上永远是皇上。可在外面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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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象征至高权力的紫禁城,成了一个虚架子,一所华丽至极的监狱,一座里边人出不去、外边人也进不来的围城。

谎言和恐惧交织成一张紧密的网,深深地笼罩着溥仪。所有人都在配合他演着一出已经过时了的大戏,而很多太监们留在宫里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偷窃宫内的宝物。

年轻的满族皇帝热切地渴望了解紫禁城之外的那个世界……仅仅从皇家花园的假山顶上和神武门城楼上眺望那个世界更加加剧了他的躁动不安。

然而,每当他恳求允许离开皇宫时,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时局危险,南方孙逸仙革命党的密探正在外面等着他,他会受到侮辱,遭到袭击,甚至会被打死。总有一天他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进出皇宫,但此时他必须忍耐。自由的时光还没有到来。

——庄士敦(溥仪的洋师傅)《紫禁城的黄昏》

溥仪曾数次纠结着想要冲出去,也尝试在宫内改革。而能做的也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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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掉辫子。

影片中他有三次站在宫门前、看着外面的世界大喊:“开门”。

学习西学,在洋师傅庄士敦的指导下,学习做一名绅士,学会骑自行车后,命令去掉了宫内所有的门槛。

在挑选皇后和嫔妃时,改为挑照片而不是让真人站成一排。

面对自己有些不情愿的成亲,听从庄士敦的话,或许成亲后就能当家作主……

到我的时代,经过王公大臣们的商议,认为把人家闺女摆成一排挑来挑去,不大妥当,于是改为挑照片的办法:我看着谁好,就用铅笔在照片上做个记号。

——溥仪《我的前半生》

可,一切不过是在造型中的粉饰,似乎只要如此,就可以安心地跟自己说我正在努力改变;似乎如此,就不用去看见宫墙外、早已改朝换代的、不可掩盖的真相。

改来改去,仍是在同一张网内的垂死挣扎,只不过是咀嚼了一片阿司匹林,好像没有那么痛苦而已。但终究只是自己骗自己玩的一场游戏,一个“我好像在改革”的造型,除了能找到点做皇帝的自我良好感外,一切并没有实质改变。

若我们处在溥仪的位置,又能够真的放下如此极致的虚假华丽吗?并不只是处在这样极端的角色中才会面临如此的挣扎。

当代的我们,也有很多人在类似的围城中做着不知是守是弃的挣扎——一份不是出自内心渴望而选择的工作,一段错了却苦撑的婚姻……

在其中挣扎,又有几人能放下?多少人,拼命凹造型到最后一刻,直到现实无情地一次次,坍塌。

很多人都有一座困守其中的“紫禁城”。若不主动承担,便要被动承受。现实自会一点点碎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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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中,溥仪是981号犯人。他被指控卖国、通敌、反革命,却对发生的一切并不承认,只写了潦草的流水账应付,称自己只是想要改革。

1924年,国会又一次解散,总统逃走,起初溥仪以为这是又一场军阀的政变,“日本人是当时唯一肯帮助我的人”。

辗转到天津租借区后,21岁的溥仪继续过着奢侈的生活。租着一栋昂贵的别墅,不停地买钢琴、手表、收音机等舶来品,频繁参加舞会,用大量珠宝换取军阀的保护和友谊,甚至还赞助一家英国报纸,只是对方很快就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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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在舞会上穿着高级西装深情唱歌的溥仪

现实没有把他拍醒,他继续做着梦。他一直梦想去西方,成了一名花花公子。在与老师庄士敦分别之际,他问:“你认为一个人,还可以再成为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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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活在梦中,梦想着有朝一日,再次圆梦。那么,现实自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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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接受日本人的“协助”,成了伪满洲国的皇帝。即使在监狱的审判中,他仍然对很多事实遮遮掩掩。

在监狱中,他仍然过着被人服侍的生活,曾经的仆人和以往一样在他早起后帮他系鞋带、递上沾好牙粉的牙刷。

监狱长看到这一切后,愤怒地将他和仆人分隔。像教育一个孩子一样,告诉他晚上起夜不要打扰到别人等生活细节。

此时的溥仪,俨然是一个一把年纪的巨婴。继续依赖,继续享受“高高在上”的荣耀,即使已沦为阶下囚,仍然磨不掉骨子里那份万人之上的优越感。那么,功课仍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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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曾经的仆人在监狱内仍然帮他系鞋带、把沾好牙粉的牙刷递到他面前

这一切的结束,只会发生在他终于愿意承认发生的一切和并且脚踏实地承担的那一刻。在看到了无情的真相后,他认了——

由于日本人牢牢掌握了伪满洲国,很快就控制了中国东北的大部分地区。1937年,日本已经做好了南攻的准备,袭击上海是第一次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狂轰乱炸,千万人无家可归,丧失生命。

三个月后,日本包围了南京的临时政府。城市沦陷后,暴行开始了。为迫使中国其他地区投降,展开了大屠杀。三十万平民惨遭杀害,全世界为之震惊,却没有人伸出援手。

日本的傀儡政权,溥仪统治下的伪满洲国,已成为其在中国的基地。在亲善的幌子下,对东北进行大肆掠夺和奴役。在这里,日本进行了细菌战的活人实验。同时,伪满洲国成了靠生产鸦片来资助侵略战争的大后方,蓄意造成几百万人吸毒成瘾……

片中,当溥仪在监狱看到记录这一切的资料,震惊地站了起来。他想起最后见到自己的皇后时的场景,那个曾经的美人,在鸦片的吞噬下的,已不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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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溥仪见到长期吸食鸦片的皇后

他终于,认了。

看到态度180度逆转的溥仪,监狱长质问他:“你大概以为我们是要教给你新的方法撒谎吧?为什么把所有的指控都承认下来?我不让你自杀,难道是叫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什么都承认,就为了讨好敌人、讨好我的人?

你虽然知道伪满洲国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秘密协定。但是你不可能知道日本人在哈尔滨进行细菌战的实验。那么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些罪行?”

此时的溥仪,低着头种花浇水,只是平静地说:“我要对一切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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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考试的结果便是,关押十年,他收到了特赦通知书。在承认、承担的那一刻,这场灵魂功课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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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溥仪被赦免

出狱后,他成了一名花匠,每天专注侍弄花草。从曾经高高在上、却活在一个虚幻皇帝梦中的傀儡,到一名普普通通却踏实工作和生活的花匠。

承认一切、并且用自己的双手承担起自己的生活,溥仪从云巅下来了,他的双脚终于扎实地踩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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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的境遇跨度会如此之大,也很少有人不承认真相、凹出的造型大至一个伪满洲国的程度。溥仪的人生在这一点上,可谓极致。

但这不过是一道超难奥数题和小学加减法的程度差别,背后的生命原理却大至相通。绕不开的成长之路便是,看穿自己的幻象,承认、拆掉自己凹出的虚假造型,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认真对待每一个人,脚踏实地、平凡地活着。

在这一点上,一个普通、踏实的花匠,远远胜过那个曾经虚假飘忽的帝王。溥仪用了一生的时间,考过了这道题。

那么戏外的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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