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败！”发仔在实验记录本上重重地划下两个字。
他有些心力交瘁了，四仰八叉得躺在椅子上懒得动弹，眼睛周围是很重的黑眼圈。十月三号，他已经在实验室连续待了三天。
偌大的实验室空空荡荡，陪他的只有一堆昂贵却冷冰冰的仪器设备。
原本以为国庆节不给自己放假，再使把劲就能出数据，他就能指望按时毕业。结果依旧令人失望。其实发仔早该领悟透了，有些事情从来不是靠使劲就可以成的。
“去你妹的实验。”发仔骂了一句，猛然坐起。一赌气随手在网上订了张机票。
当他看到自己手中的票时，似乎才完全清醒过来，机票上的目的地让他觉得辣眼睛。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定了张去西安的票呢？
下了飞机，发仔坐在机场的长椅上发微信。
“我来西安了，你有空吗？”不行，发仔摇头，这样给人感觉像是专门来找她的。明明就是出来旅游散心顺带看看她。是的，只是顺带。看望老同学。
微信写了删删了写，反反复复咀嚼，揉烂了措辞。每次下定决心要点击发送了，又临阵退缩。还在纠结着，忽然对话框里跳出一条信息。
“我在上海，跟老师出差，出来叙叙旧？”
发仔愣了好久。当他反应过来了，终于意识到这是命运在搞他。他瘫软在椅背上，仰头看着高大的穹顶，就像一张在嘲笑他的空洞苍白的脸。发仔的视线发散开来，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
-02-
五年前，大二。
那时候发仔还是商学院的学生，就读学校的王牌专业，走在一条前景明朗的路上。可是发仔并不满意。
发仔内心斗争了很久，扛下了巨大压力，终于还是转了专业。去了最遭人吐槽的生科院。
那一天，第一次去上课。推开教室的门，人群中仿佛有一束光，晃得发仔睁不开眼。
龙晓琪端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微颦的细眉婉转清丽，白皙的脸庞上依稀可见细微的茸毛。整个人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亮晶莹，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素净。
什么东西在发仔心中炸裂开了，于是像泛起涟漪的湖面，再也静不下来。
发仔忽然觉得之前纠结了那么久，全都失去了意义，什么权衡利弊，什么患得患失，从遇见她的那一刻，无论代价是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是遇上的时候，就已然错过。
当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时候，发仔感受并不强烈。只是心微微抽动了一下，被一缕淡淡的失落萦绕着，谈不上伤痛，因为没有理由，才认识罢了。她那么优秀，早该料到的。故事原本该是这样。没有开始就结束，发仔想，幸好什么都没发生，于是就可以无所谓吧。
-03-
春天他们班去庐山实习。对的，他们专业的实习内容就是游山玩水。
发仔和龙晓琪恰好分在了同一个小组。恰好发仔被安排为小组长，恰好龙晓琪被安排为副组长。命运把他们凑在一起，半个月的时间他们需要理直气壮地朝夕相处。太多的恰好，有时是幸运，有时则是悲剧的开始。
庐山上多雨，约有一半的日子是不能出门的。雨天，他们就一群人围坐在宾馆的床上，拉上年轻老师，一起打牌玩桌游。
宾馆坐落在半山腰，雨是斜的，房间里充满暖意。龙晓琪坐在发仔身边。发仔捕捉到她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嗅到她身上每一缕温香。她开怀大笑，发仔也笑了。
有时在野外，忽然下起了小雨。发仔和龙晓琪就共撑一把伞，那么走了一路。山道崎岖，大家彼此搀扶，山间弥漫着雾气，蒸腾翻转，恍若仙境。发仔沉醉着，听不见雨声，全世界只有自己擂鼓般咚咚的心跳。
去三叠泉的那天，他们翻山越岭十五公里，当看到李白诗里的那条瀑布从天而降，在水潭上激起巨大的水花的时候，一路抱怨的学生也被镇得说不出话了。
大家在氤氲的水汽中合影，摆拍各种奇葩造型。大家脱掉鞋子，像孩子一样，相互追逐戏水打闹。大家走进了诗里，那里是梦境，所以天性得以释放。
发仔和龙晓琪相互泼着水，光脚奔跑兴奋极了，两人的脸上都泛着红晕。发仔觉得龙晓琪看上去更小了。分明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可是越是看到一个卸下心防的她，一个最真实的她，就越觉得心慌，越发抑制不住对她喷薄而出的感情。
发仔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倏地抽紧。你是白痴么发仔。你跟她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她有男朋友啊，她和男朋友感情很好，可是为什么你好像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你个笨蛋未免太后知后觉了吧。
发仔整个人乱掉了。也是第一次觉得彻骨的寒，全身彻头彻尾的乏力。他停了下来，默默地走到一边蹲下来。
龙晓琪立刻意识到什么，没有说话，屏气凝神，收敛了刚刚放肆的模样。她又变成了那个发仔最初遇见的龙晓琪。
-04-
后来，发仔总是下意识避开龙晓琪。
大学时光，发仔一直没谈过恋爱，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说得有点矫情，发仔毕竟从未真的经历过沧桑，可是他发觉自己确实很难再喜欢上一个人。
再者，发仔认为自己根本没空谈恋爱，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于是除了上课，他把所有的时间耗在了图书馆。学习学到倦，看书看到吐。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太慢。他奔跑追逐，害怕来不及，好像拼了命地想去触摸什么。可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么使劲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三下学期，大家都准备考研。发仔装作不经意问龙晓琪，问她想考哪里。她说交大。发仔没有再说什么。
当发仔拿到上交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龙晓琪去了西交。
大家都知道，龙晓琪和她那个初恋男友的感情愈久弥坚。
今年是交通大学一百二十年校庆。六十年前交通大学分流，如今，上交和西交同庆。只不过他们错开了六十年的光阴，隔绝了一千四百公里的距离。
发仔知道，既是命中注定，就不该留有侥幸。
-05-
迄今为止，发仔认为自己曾到过的最美的地方还是庐山。
曾经一个回眸，那是一种惊世骇俗的美，悸动被种在心里，年深日久生根发芽，后来却再也不得一见，原来，最美的风景只出现在最美的年纪里。我们只有任一切枯萎老去连根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终其一生也无法填补。
可是那又如何。那里原本就是梦境，那里原本就在诗里。
发仔无声地笑了。
他笑自己那段荒唐却不荒芜的岁月。至少庆幸，相遇过，奋发过，回首记忆漆黑的底片，那里竟痕刻着星星点点的亮带。于是积攒了生命的厚度，他离曾几何时所向往的那个人更近了一点。
我们曾以为，因为她，发仔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轨迹，一切变得身不由己。因为她，发仔失去了自己，又渐渐找回了自己。
而事实上，有没有她都一样，发仔要走的路终究是要走的，只不过因为她发仔奔跑了起来。
发仔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去武汉的票，回上海之前，他想先回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