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凡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条黄沙铺陈的路上,偶尔抬头,正前方的夕阳已经失去了它的凌厉,看起来温和无害,甚至楚楚可怜。
是的,它马上就要坠落了。这是它不可逆转的宿命。每天,用尽全力升起。每天,又注定要被黑暗吞噬。
车的轰鸣声渐近。陈凡没有回头,只是略扬了扬嘴角,眼神却瞬间冰冷。
一辆黑色途观驶近,扬起一阵灰尘,在他前方约三十米处停下。
陈凡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卡其色的风衣被风略略扬起衣角,夕阳落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双眼。
“你真的不上车吗?”他经过车子时,车窗摇下,一只手轻轻晃着一幅太阳镜,搁在车窗上。
“你已经问过十遍了,不觉得烦吗?”陈凡微微侧脸,眉头皱起。
“我一个人害怕。”车窗里的声音轻快,没有半丝的不满,也没有半丝的害怕。
陈凡突然转身,趴在车窗上,几分戏谑道:“你一个人害怕?”
驾驶座上是一个并不太年轻的女子,一双微微吊起的丹凤眼却让整张脸生动迷人。
对陈凡突然伸进车窗的脑袋,女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她一双凤目含着笑,右手已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上车吧,我这车也不太差。”
那个温和无害的黄色圆球完全掉下了万丈深渊。夜幕拉开,灰蒙蒙的,极目四野,依然是似乎无边际的黄沙。
“你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消失在这片黄沙上吗?”陈凡叹气,“我是真没力气了。”
“上车吧,天马上就黑了,我害怕。”女子温柔而坚决。
二
途观在这样的路上行驶起来显然很轻松,也很平稳。陈凡竟然睡着了。
女子表情淡淡,安静而专注地开车,偶尔看一眼半躺在副驾驶座位上呼吸均匀的陈凡。四十五岁的陈凡,有一张似乎未经沧桑的脸,舒展的浓眉下一双长而促狭的眼睛此时终于温顺了,挺直的鼻梁下是略略鼓起的双唇。
终于看到灯火的时候,女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一家小小的民居旅店,可以歇脚,可以补给,还可以加油。
他们幸运地要到一个单间,小小的空间,一张简易的床,床单倒是雪白。陈凡脱了风衣,四仰八叉倒在床中间。白色T恤下结实的肌肉呼之欲出。
女子靠床坐在地上。
“张洁,你傻啊!”陈凡终于开了口。
女子扭转身,拍了拍陈凡的腿,眉眼一弯,轻笑起来:“你这条裤子可真够脏的,就这样躺在床上太不厚道了。”
“我现在是反人性的典型,被媒体围追堵截,公司瘫焕,身无分文,负债累累,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好惨。”女子头都没回,声音里却透着笑意,“继续。”
“你不怕我?”陈凡疲乏的声音里透着些寒,“为了赚钱,我对十二三岁的孩子都做着良知泯灭毫无人性的事,对你这样送上门的漂亮女人,更是不知道会怎么利用怎么残忍!你还是躲我远点吧。”
“嗯,这四处荒野的就这一家小旅店,你让我躲出去,已经够残忍了。还有更残忍的吗?”
“去找点酒吧。找到了我就不为难你了。”
三
女子轻轻脱掉陈凡的鞋子,把他的一双大长腿往床中间挪了挪。一张不大的床基本上就满了。
她立在床头,在昏黄灯下看着这个沉沉睡去的男人。她是这个男人的助理。
这个男人是她的老板,在Y省拥有十数家大型超市,身家,她无法估量。老板家有娇妻爱子,住在Y省省会城市的一套别墅里。在她眼中,这是个思维敏锐、能力超常,却又爱子宠妻恋家的绝世好男人。所以一直仰望,从不敢动心。毕竟,有时候默默守望,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她愿意这样观望着他的幸福人生,在观望中幸福下去。
可惜,生活远比影视剧狗血。这个男人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失去一切。
散打出身的陈凡,出于对散打的热爱,除商业性质的超市,同时还经营了一家散打俱乐部。俱乐部招收喜爱散打的少年,免学费,包吃住,一旦独立参加比赛,奖金与俱乐部均分。
听起来很好,是不是?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在这个网络事件可以瞬息席卷世界的时代,一则关于他们俱乐部的短视频火了,视频中说,这是怎样的惨无人道怎样的道貌岸然?用“免学费”来招募未成年孩子,教给他们残酷的搏击技能,举办血腥的黑赛事,赚取孩子们的血汗钱!
开始有各种电话找陈凡,诅咒的、指责的、号称要采访的,纷至沓来。网络上的叫骂声讨伐声更是铺天盖地,对俱乐部的少年则是潮水般的同情慈爱。他的家他的亲人甚至他的员工被人肉、被恐吓。他的社交主页被攻陷,他的超市客流量至少减少四分之三,还常有激愤的爱心人士在超市入口处拦截顾客……
是的,一夕之间。他从高高的云端被爱心爆棚正能量爆棚的吃瓜群众扯到地上,然后无数只脚怒气冲冲地踩过去踩过来……
被他一直捧在手里的妻,在事件发酵的第三天,携子回了娘家,留下一纸离婚协议,纸上泪痕斑驳。他明白她的疼痛。
员工陆续离职,也有员工含了泪舍不得,却终于顶不住强大的舆论。
那些少年呢?多是孤儿,陆续被其户口所在地的民政部门带回去,走的伤心落泪,尚无人来接的,又活在恐慌中,求着他不要不管他们。
最后,是渠道商找上来,是银行找上来,是亲朋的侧目。
支离破碎,无力回天。
在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回到“正常生活”之后,陈凡开上他的越野,离开了。
张洁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戈壁,去苦行,去赎罪。
四
陈凡确实是开着越野离开这座繁华又拥挤的城市的。他一路向西而去,很少休息,也几乎不在旅店之类的地方住宿。离戈壁还有半天路程时,车子抛锚了。他叹气,这个跟自己五年的老伙计,也要抛弃自己了。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其奈我何?
张洁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温和地喊:“陈总,我载你一程。”
她是真的,只想载他一程。
陈凡醒来的时候,看到张洁蜷在床边,眼角有泪。
“我舍不得我的妻子,我舍不得那些孩子再回到孤孤单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我舍不得我这一生的梦想。可是,都没了,都没了。”
张洁的梦里,是陈凡醉后的哭诉,还有她自己关于童年的回忆,那个孤女,土里刨食,衣不蔽体,三餐不继。她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她也不愿意看到与她相似的孩子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
梦里,她找到了最牛的媒体,她说真的,那些比赛,只是让孩子们练习日常教授的技能,从来都没有真正残忍激烈的搏击。
然而,她还是哭了。
她曾经仰望的男人,现在,成了需要她保护的人。她的心很疼。
不过没关系,她会好好保护他的。她相信他,一定会重新活回来的。
武侠江湖
琅琊令之四面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