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事

我以前说过一个事,是我们村子里发生的。大概四年前,冬天的末尾,我家胡同里的一个中年男人上吊自杀了。

胡同不长,我们两家离得很近。

他一直是个本分肯干的人,每年忙完地里的农活,还要外出打工,不闲着。他有手艺,会电焊。焊工是个很辛苦的活儿,尤其在夏天,天热,要爬高楼。大家都夸他认干踏实。

自从上了中学,我不常回村。所以虽然我们同在一条胡同,但这些年我没怎么见过他。印象中他不爱说话,不太爱笑,但目光很柔软。我们不是同姓,村子小,拐弯抹角总连着亲戚关系,所以左邻右舍总有一个辈分。有时候这辈分很奇怪,比如同一个人,依着父亲那边的关系我们是同辈,叫哥;依着母亲那边的关系可能是长辈和晚辈,叫舅。

我跟他同辈,不知道是怎么论的。见了他,老远,我先叫声,哥。

“哎,飞飞。吃饭了不?”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是很关切的那种柔软。

冬天,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了家。村里的大人们在晚饭后,大都喜欢出来溜达,立在当街抽烟闲扯,或者凑成牌局找地方打牌。他似乎不太爱出门,我每回遇见他都不是在街上,在他家门口,他总在忙一些活儿,劈柴,砌墙,或扫雪。

他的妻子要比他更阳光一点,皮肤白,又爱笑,所以小时候觉得亲切。见了面,老远,先叫一声,嫂。

这声嫂,拖了一点长央,比那一声”哥”更自然。从肺腑里喊出来,很暖和。

小时候,我内心里一直很亲近他们这样的大人,很和善,很可亲。

就是在我退伍那年冬天,他自杀而死。听妈妈说,他当过兵,却怎么也不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兵。

我说可能他知道部队有多受罪,所以自己吃过的苦,一点也不想让他儿子尝。

但他有可能会害了孩子。

这世界上什么事情父母都可以帮孩子去做,唯有成长,一定需要他自己来。而且成长,必要经历受伤。

他自杀是因为孩子高三突然辍学,他打了儿子一巴掌,从小到大他没碰过孩子一指头。

然后孩子离家出走。

他们把孩子找了回来,无论怎么劝,孩子执意退学。

晚上,他把自己杀了。

这件事总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自杀?是生活太苦,看不到孩子的未来,于是没了活下去的耐性?还是孩子辍学使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痛不欲生,思来想去终于不再想活?

他儿子已经成年,长得白白净净很帅气,人也很老实。就算不上大学,学一门技术,或者进工厂上班不也能养活自己?

是他咽不下这口气吧。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便是不断地攀比,比赢了,胜不骄,嘴上也许说没什么,心里却在偷着乐。比输了,就很难堪,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能赢回来。

这是赌徒的心理。

如果眼看着下一局也是死局,那可还赌个什么劲儿?如果眼看着下一代也活得不如人家,那可还活个什么劲儿?

所以他选择死。不比了,也不玩了。好面子的棋手突然掀翻了棋盘,情绪失控的球员突然扭打了起来。游戏提前终止。

可是比赛的目的是什么?

父辈强加给我们的意愿,往往是我们不愿意走的人生。本来嘛,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你走完了你的,难道还要走我的?

我可是为你好!

是,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怕孩子吃苦受累,怕孩子被看不起,怕孩子过得不好,可什么才叫“好”?

永远没有困难?还是困难的最小化?

你愿意永远跟三岁的孩子下棋吗?你愿意永远踢没有对手没有守门员的足球吗?

没有难度一帆风顺的人生还有意思吗?

我看人生就是要不断地遇到种种麻烦,先是老天设置一部分麻烦,然后我们自己给自己再找找麻烦,麻烦从来没有断过,而且勇敢的人越来越勇敢,懦弱的人越来越懦弱。

中年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固执己见,永远以为自己掌握着人生真理,看得比我们远,想得比我们透。他们始终不肯细想有关活着的种种问题,却把人生看作是一场虚荣的盛宴。

苦了自己,也苦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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