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晓雨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房价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14年初来北京住在东五环黄渠地铁附近新开盘的一个小区,四周很荒凉,除了有个“欧尚”大超市,想下顿馆子都没有多余的去处。小区物业很差,水管什么的隔三差五崩坏,保安说话的声音像极了中学时代气急败坏敲黑板的数学老师,若是晚归碰上,对方总没什么好脸色。e栈或丰巢这类密码箱尚未进驻小区,日常替我们收快递的是隔壁楼底层开超市的女老板,一单一块钱,多放一天,再多交一块钱。
她很爱笑,也喜欢和年轻的小白领唠嗑。有一次,我熬夜赶稿子困的不得了跑去买廉价速溶咖啡饮料,她哄好熟睡的儿子,起身来外屋结账,打着哈欠唏嘘:“还是给自己打工好哦,至少想不加班就不加班”,神情语首满是看尽人间苍凉后对眼前裘衣暖被的欣慰感。
可是,她明明前几天还对另外一个姑娘羡艳:要是不守着这个烂摊子,我指不定也能混个总监当当……
人性的傲慢与慈悲,或许原本就是一回事儿。我没有再搭岔儿,拎着袋子走出去的片刻听到背后传来:“光喝咖啡可对身体不好啊,要不要再带罐酸奶?”,可爱到莫名想笑,看来全天下的老板娘都把顾客当酒鬼来哄,跟哄小孩儿似的。那一年,我不太把身体健康放在计划的备忘录里,经常熬夜,胡吃海塞,看着对楼的灯光一盏一盏有节奏地熄灭,手指摸着发烫的键盘觉得萧索又踏实。我知道,我逐渐摸到了内心的开关。
和我一起合租的,是我的摄影师朋友奇奇和一对情侣,大家是有过交集的熟人,知根打底,住起来放心。
奇奇是我原来在杂志社搭档的摄影师,住我隔壁,春天里雨水恣意的周末我们一起窝在他的屋子里看电影,宜家的懒人沙发,他腾出来给我坐。出于回报,我负责出谋划策帮他去追姑娘。
住在主卧的情侣分别称他们“徐哥”、“郭姐”,我和郭姐的关系近一点,发烧的时候,她放在我床头的那碗热汤面成为我爱上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理由。见我生活能力弱,她几乎包揽了家里的大小事宜,还耐心的给我讲解哪些衣物是不能扔进洗衣机里的。除我妈之外,她是唯一一个整日叮嘱我“少叫外卖”的人,隔三差五敲开房门来给我送热饭热菜。
整个楼层只住了我们这户,每次夜里听到走廊外的走路声,我都会下意识地捏紧脖子里那条红绳串起的项链。或者,跑出去找郭姐说话。
郭姐比我大七八岁,穿着连衣裙在镜子前踮脚转圈的样子,像个小姑娘。多数时间里她担得起“温婉淑慧”中国式传统美娇娘的称号,脾气好,为人处事细腻周到。她仅剩无几的凶悍虎档,暴露在她和男朋友徐哥吵架的那面。
两个人的声音狭杂着不甘与不舍共存的微妙情绪,你来我往,分庭相抗,互不相让,厮打起来的狂热,几乎让人忘记他们刚刚公布“岁月静好”的如此婚讯。
「吾心安处即是乡」其实是个伪命题。两个异乡人,在北京这座龋齿难生的城市里,努着脖子地想要探出一块空地来供养纯粹的爱情,太难了。在决定结婚的这一年,他们必须要面临的是房子、社保、婚龄,两家大人维护自家孩子的锱铢必较,以及考虑到下一代教育问题时产生的分歧。
当时,我们附近小区的房价大约在25000一平米,六号线开通不久,房价已然如开水沸腾溢出的状态,每天一睁眼,就是一个新的价钱。
“我非常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房子,可是除此之外,真的找不到拯救孤独的办法了。”
房子在如今的社会里早已不单单是居住场所,层层剥茧之下,最终摊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家庭,一种选择,生存的细雾与慈悲。
和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还有婚姻、教育、医疗、社保,无论从哪方面理解,房子的意义都并不廉价。我所在的小区因为是回迁房,房本还没有下来,房主们一般只靠租赁搞收益,而没有买卖的权利。因为婚房的问题,郭姐和徐哥老吵架,郭姐要考注册会计师辞职在家学习,徐哥换了更高薪的工作,赚不少,对于买房仍杯水车薪。
对将来的寄望是一种苛刻。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总觉得眼前的窘迫、拥挤和杂乱无章都是暂时的,生活主导权在我自己手里,只要愿意,可以随时离开,去追寻更轻盈的属于真正年轻人的理想世界。事实上却是,我们都一样,都是等待季节性阵雨的沙漠植物,老天不赏面子,便只能选择拼命扎根生存下去。
搬离这里之前,郭姐在屋子里穿上了婚纱。
在现实面前,我们的房与爱都是赤裸的。从小到大,不管中国人如何熟稔规避、隐瞒和岔开话题,在你进入社会后,房子自然会告诉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不知道她们现在有没有在北京买房,按照他们的存款,在二线城市全款买套舒适的房子绰绰有余,但这意味着要放弃这些年里在北京积攒下来的优渥资源。前进或妥协,又有什么分别。
在那间屋子里将近住了两年,愣生生把我这么一个热爱下雪的现代文艺女青年逼成了,恨不得抱着暖炉穿越到清宫剧的腹黑小主。房子是燃气自采暖,为了省钱,大家商量只在下班回去后摁开按钮,七点钟到家,九点钟热起来,十一点关掉,睡前闭眼就坠入死一样的冷寂。
哆哆嗦嗦醒来,拎着包去上班,身体里还有股憋着的尿意,是出门前看到洗手间里有人忍住没敲门的战果。打算去地铁里的公厕解决。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停在小区门口的金丝绒座椅豪车——只要5块钱,就能快速送到地铁站。
蹦蹦的师傅没有出租车师傅那么健谈。
人间的花花诡辩,敌不过孩子上幼儿园的昂贵狱炼。
有时候我坐在楼下的木制长廊里发呆,看着小区里遛狗的雍容老太太和门外抽着烟一脸漠然、转眼看到年轻男女笑意盈盈扑上去的房屋中介,有种时空错乱感。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我的第一次搬家非常仓促,房子的续签合同刚签完,中介便反悔,不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他们需要用更高额的价格,租给更年轻的毕业生,即便我们主动提出“加个三五百也无妨”的请求,对方仍旧无动于衷。
为了逼走我们,中介经常来闹事,砸门、破坏水表,在工作日时间打电话威胁我们:“一周之内,再不搬走,就别想要押金了!”
听他们的,我们乖乖打包好了行李,在离开的那天却仍然没有收到应有的押金。这一次搬家经历几乎算得上逃亡,徐哥说这个黑中介团伙势力很大,几乎垄断了东五环的房源,这个小区里很多租户都吃过亏,硬碰硬,没什么好结果,还不如抽时间尽快找房子。
一年后,我在腾讯房产的新闻上再次看到这个小区,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全北京有名的黑中介聚集地。曾经有个姑娘被逼到差点跳楼。
后来的几次搬家,居住条件改善了很多。但这种无力感已经深深渗入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第一次有如此强烈冲动:想拥有套独立的房子,不用很大,只要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就可以。
有很多人看不上日剧《东京女子图鉴》中的女主角绫,觉得她是伪女权主义,一路披荆斩棘,最终仍旧不过是惊慌都市中背负着坚硬外壳的游离者。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买了房,40岁时在马路上看到其他闪着光的女性仍旧会侧目,激发战斗欲的作女。
但根据我所了解的现实版“北京女子图鉴”这幅活色生香的时代拼图里,这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从小城里出来的“绫”中最上进、最为出类拔萃的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在大城市中最终获得安隅之所。
她或许没有抵达,但绝对没有迷失。
大凡事物必有顺序,看得太超前了容易忽略脚下。另一方面,光看脚下也要不得,稍不留神就容易撞个头破血流。所以在现代生活,要在往前看的同时按部就班处理好眼下的事物,这样的功力很难。
买房更要看时机,14年住在我们隔壁小区想要买房的朋友,观望着,观望着,房价就从两万五变成了七万。这已经不是说正常人努力工作几年的问题了。
买得起,就按照有房子的逻辑过;买不起,就利用时间的空子填补快乐。
这样的方式比较可取。
有新闻报道说「90后可能成为不买房的一代」,是不想买,还是买不起?是个深究下去会显得无理取闹的问题。在共享经济如此发达的今天,越来越多的房租形式可以让年轻人活得更舒适,这毋庸置疑,生活质量会按照个人逐步的财富积累与微妙的心态转变,更贴合需求本身。但是,我们这一代真的对不买房无所谓了吗?
心理学研究发现,任何的外部刺激(不论是消极还是积极),最终都会被“适应”,这叫刺激适应。所以,有的人想买房,买不到,就说不想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172年前,梭罗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从康科德镇上借来一把斧头,远离人群,独自来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深处。斧头是他唯一的工具,用来砍松树,削木料,立屋脊,他用大自然馈赠的天然材料,建造了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脱离社会关系,只面对基本的生活事实,与中国古代隐士避世之愿念不谋而合。但也仅仅维持了两年而已。
瓦尔登湖或许是每个人内心的一片桃花源,武陵已去,大梦不再。梭罗早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看清的事实:文明是自然的侵蚀者,可又有谁能阻止的了社会化滚滚向前的脚步。
疲劳过度的理想主义,终有一天对房价皈依。
崇岳,莽原,大山,广川,密林,麦田,在诗人的笔下拥有无尽价值并属于每一个平凡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放在今天,即便是超级网红陶渊明想要傍山而居,都得先掏钱。
当我们谈论房子的时候,在谈论什么。究竟是人类给自己的行为树起了高林,还是社会的发展为我们的内心筑起了怪诞高墙,已经不重要了。有房没房,谁都不必有优越感。归根究底生命不过也是从上帝那里暂时租来的,使用日期,同样有限。(买不到房之前我都会这样说)
但非要让我说点狡黠的实话用做结尾,还是尽量赚钱买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