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庭,不论富贵还是贫贱,亦或是稀松平常之人家,都有几样几代人共同守护的东西,它承载着一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记忆。我们家就是上面的假山盆景。
盆景不大,约莫三十多公分高,三十多公分宽,石灰岩质的沙积石,由山间潺潺溪流作用于枯枝败叶上凝结侵蚀钙华而成。1969年,被打倒的父亲因军代表的到来,被“解放”“三结合”进宜都茶厂革委会后的一天,他从外面将它抱了回来。母亲问哪里来的,父亲说是厂工会刘迪送的。刘迪我们得喊伯伯,当时已有四十多岁了,文弱书生模样,白净清秀,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美术字也不错,给人的印象是谦和礼貌,平时在人群中不多言多语,运动中是个逍遥派。
刘伯伯巳经将假山制作好了,并配了个大小适中的陶质红釉浅盆。父亲并没有急于将假山摆放盆中,而是找来一个水桶,灌满水后将假山和陶盆浸没于内,拎到阳台一角。我记得一个多月后,父亲对我交待,晚上蒸饭把米汤沥出来。平时蒸饭是不沥米汤的,而是一次焖熟。我以为他要煮锅巴稀饭呢,就顺口问了句,“煮稀饭?”“父亲笑笑:“不是,我有别的用处!”
吃完晚饭后,父亲喊到:“把假山给我提来。把水也倒干净了”。我按他的吩咐弄好后,父亲将米汤一咕脑地全倒进桶里,将假山淹了大半,又直接用手把露在外面的山峰也抹满了米汤。“提到阳台去”,父亲交待我说。一连几天,父亲都要去阳台将假山翻转一下,将米汤浸满山体
前后一个多星期,父亲终于将假山放进陶盆里,灌满水后,摆放在家中办公桌面对的向阳的窗前。这以后晚上回家,父亲或饭前或饭后常要看看假山里有否水,没水就续满。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无意中看到假山上有了些许绿色,过细一看是长青苔了。晚上父亲回家来,我兴奋地对父亲说:“长青苔了,假山上长青苔了。”父亲“哦”了一声:“活了,山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盆假山是上水石的,只要将它浸一部分在水里,水就会自己跑上山顶。将山石涂满米汤,一可以当养料,二可以使苔藓附着其上。时间一天天过去,绿色弥漫开去,苔藓长满了假山。
工作之余,父亲会在假山前伫立。他在假山上看到了什么,从没有对我说过,我也懒得问;我除了上学,回家还得做些家务。我与假山可以做的也就是在盆中水少水干时为它加点水,除此之外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七五年我下乡到古老背镇人民公社福兴大队茶场插队去了,假山盆景与我的关系更加疏远了。
有一次从乡下回家,见假山的怀抱里多了一尊立着的小海螺,
恰似镇山的宝塔。见宝塔屹立山谷,方寸之间竟现大山的雄奇,山上青葱绿郁,似有云雾缭绕,与其对望,多少忧闷竟然烟消云散,心底间豁然开朗。
右下角山坡之上,葱茏间多了一株白色的珊瑚,宛如玉树临风一般,见之令人心灵纯净。我开始对这假山盆景有了一些喜爱,没有去探究父亲在假山上安放这两件东西的心境和寄托及寓意。
父亲69年重新工作以后,十来年里异常繁忙,时常工作到深夜。但忙什么,或者说有什么好忙的,我不知道。近一年来,听到来自宜都的关于“宜红茶”的信息,对宜都红茶厂及宜红茶历史价值以及现时潜在的巨大经济价值的重新发现,又翻看了父亲遗留下来的笔记资料,才对父亲当时的工作意义有了一些了解。父亲的目标是要将“宜红”从“三红(祁红、滇红、宜红)”中脱颖而出,在“宜红”的发源地宜都,将宜都红茶厂打造成统领“宜红”种产销、粗精加工的托拉斯,国家级的出口创汇基地。由他首倡建立的宜昌茶叶联合公司在当时率先开始了打破行政区划,打破地域限制的偿试。各方利益的掣肘,地方领导的短视,上级主管部门对宜都茶厂管理体制的变化:五十年代的央企、六十年代的省企,而后省企--地企--县企,宜都红茶厂跌落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地位,而且在下放到宜都县时将父亲同时调离了宜都茶厂。
离职在家的父亲,看着宜都茶厂随后一二十年所谓的多角化发展、多元化经营,以至举步维艰后实行所谓的民营化。还被当时的县政府以经济发展为名将宜红路1号原址让位于一个药厂,拆掉了一整套国内技术最为先进的整套宜红茶精加工设备。茶厂的辉煌成为了历史,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们眼前。令人惋惜,让人痛心疾首!
(父亲原在湖北省商业厅工作,1950年国家计划在宜都县建茶厂,奉调宜都筹建茶厂,参与规划亲手设计建设起了这座当时自动化程度最高、连续化生产的宜红茶精加工企业。)
看着这一切,父亲愤懑之极,却既无助又无奈。一天,父亲对我说:“老三,帮我找个小亭子来”!我希望父亲少想点茶厂的事,少想点社会上的事,多一点闲情逸致,精神或许快乐轻松起来。亭子无疑是要在假山盆景上添加装饰罢了,我一下子买了五个各式的小亭子。
周末回家吃饭,假山上真添了两个小亭子,山腰一个,山顶一个。
我看了一会儿说:“好看,给假山增色不少。”又笑着说:“不过别人都说,山腰安亭子好,山顶就不要安了”!“为什么?”父亲追问了一句。我又笑着说“山顶有亭子,就升不成了,到顶了,只有停了!”“我就是要它停,都给我停!”我知道父亲说的“停”是说茶厂现在的一些事停住。我故作嗔怪地说:“那我也停了”。父亲知道我是玩笑,说道:“你停不停不归我管”。我端起酒杯说:“来,爷俩干一个,酒不停就行了”。
父亲07年故去了。大哥不爱养花弄草的,父亲的花草盆景都归了我。我每天都会细心地伺候它们,有如我父亲。
曲指一算,这盆山石盆景来到我们家已有四十九年了,依然是满山翠绿。
最后说句题外话,自从假山上安了亭子,我再没有晋职,也再没有换单位,一晃十八年过去了,直到退休,真的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