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系列(14)戏里戏外的人生 ——张爱玲《散戏》

重叙这场戏,犹如我自己

喧嚣的表演结束已有一会儿,观众早已散去。闭幕的舞台,感觉突然小了一圈,暗黄的灯光下,摆设的桌椅显得异常简陋。只有主演南宫婳还逗留在台上,单独地,手扶着纸糊的门,一丝丝怅惘。

她演得真不错,她心里有数。女先知,肃穆的灰袍,扭动的身子,纤细的红手,插入太阳里,手指头燃烧起迷离的火苗。“出发,向我指明的方向!”她发出神谕,还说了很多话,具体是什么,全然没有关系。语言总是有限的。语言不够之处,还有小白船、美丽岛、受伤的金丝雀、月亮、音乐,等等等等,来说明一切。

她连这些外在的衬托也不需要,就靠整个人的展示,生命的呈现。声音里奇异的沉寂,手势间从容的礼节。无论演什么,她穿越进历史,人鬼情的交织。

她出了戏院。夜深的街上,拦住一辆黄包车,要价四十元。她翻皮夹子,只有三十元。这才想到从家里匆忙出门,被女佣拦住,要钱修台灯。还价三十,上车,回家。

她真是个天才艺人,虽说年纪大了几岁,在台上还是看得过去。可在家里是怎样一个人呢?在女佣眼中,她的家比别人家更乱,常有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坐着不走,吃零食,把房间搞得一团糟,疯到深更半夜。这大概是学生样的随便与不懂事吧?其他的,和所有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女佣看到的,也许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

“黄包车一路拉过去,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头上高高挂着路灯,深口的铁罩子,灯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节白的,白的耀眼。黄包车上的人无声地滑过去,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个。”

人生一路走来,怎么走到现在两手空空了呢?她和丈夫是自由恋爱,轰轰烈烈的恋爱。两人都是献身国剧运动的热血青年,“为了爱,也自杀过,也恐吓过,说要走到辽远的,辽远的地方,一辈子不回来了。是怎样的炮烙似的话呀!是怎样的伤人的小动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势!”发生在她身上的这场戏,恐怕难有一个剧作者写得这么好。那时报纸上也纷纷议论他们的事,如同戏剧里助威的锣鼓,锣鼓打得太响,往往淹没了主角的大段唱词,但到底不失为热闹。

恋爱成为表演,被关注的中心。关注得越多,越入戏。人生确实如戏。离开戏,离开戏剧化,似乎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了。不有人常说,人能一辈子装扮成好人,那他就是好人。

如今结婚上十年了,儿女不小了,她偶尔还留恋那场恋爱大戏。想同丈夫一道回味一下,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丈夫就更羞于提及了。她在台下,是没有戏给人看了。

她的记忆、憧憬随着黄包车颠簸。黄包车夫说:“海格路到了。“南宫婳道:“讲好的,不是这条,是静安寺的海格路。“车夫道:“呵,那还绕路呢,再加两元罢!”南宫婳叫他停下来,把钱给了他,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开的家具店,虽然拉上了铁栅栏,橱窗里还是灯火辉煌,两个伙计立在一张镜面油漆大床的两边,拉开了鹅黄锦缎绣花床罩,整理里面的两只并排枕头。难得,家具店摆的样品床,原来也有铺床叠被的时候。

当人生的戏走到终点,成为一张挂在客厅供人扫一眼的相片,是否也有将镜面的灰尘拂拭干净的时候。   

演员南宫婳在玻璃窗外立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可是已经到家了。

疏解:梦里不知身是客

《散戏》,不到一千四百字。高度浓缩,韵味无穷。

在张爱玲的小说人物中,南宫婳是难得的有自己的事业、梦想,经济独立的女性。她是“天才的艺人”,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用依附于男人。她匆匆离家上班,在门口还被女佣拦住,要钱修台灯。可见这个家是靠她养活的。她是家中的顶梁柱,可是我们从她的心绪看出,她的精神人格,并没有独立,仍然受到男权的支配。即便你挣钱,你也要相夫教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女性经济的独立,在男权结构的文化体制下,不一定能够实现平等和尊严。南宫婳的命运,不由让我想起萧红。萧红比她坎坷悲催多了。就拿萧红与萧军关系来说,她在文学创作初步成功,经济生活初步改善之际,萧军此时反而和另一女子出轨,与萧红冲突日益激烈,甚至拳脚相加。萧红写道:“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一书中说,萧红是个“被保护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杂工”;她做了多年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受气包。”

萧红和这里的南宫婳一样,曾经充满青春、革命、浪漫的激情。而当时多少文艺男女青年,虽然有着理想主义的共同价值观,却不足以安下一个家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私生活一团糟。他们志在解放全人类,却心安理得在家里充当主子;她们满怀自由的梦想,可惜始终缺乏权利意识的觉醒。

南宫婳幸福吗?我们只知道她有许多感伤,不时沉浸于对过去轰轰烈烈的回味。她很忙,经常回来都是这么晚,而且没人来接。丈夫在干什么?躺在床上吸鸦片?孩子们呢?接受怎样的教育?两人恋爱时就吵架、威胁出走,甚至要自杀,可见性格都很刚烈、好强,结婚后,面临更大的压力,难道不会发生更激烈的冲突?根据小说隐晦透露,可以推测:如果他们还维持着家庭,那么,他们连吵架的兴致也提不起了。得过且过的日子。妻子疲惫奔忙自不用说,丈夫从理想主义者彻底回归世俗主义者,苟活于世,大概还会自嘲当年怎么那么幼稚。问题在于,如今的现实,并不意味着就能养尊处优。以现实对现实,现实常常越来越糟糕;以理想对现实,或许头破血流,却也有让现实更加美好的可能。

哀莫大于心死。散戏之后,喧嚣走向寂静,兴奋转为倦怠。张爱玲曾经喜欢用朋友宋淇先生的一部牙牌签书求吉凶。有一次,她所得签词为“勋华之后,降为舆台”,这勋华,即尧舜也;舆台,属仆役一类。返照张爱玲命运:身为李鸿章之后,家族没落,对显贵过往,也冷眼观望;又当时张爱玲出版《赤地之恋》,读者反应冷淡,张爱玲对在美国工作意兴阑珊。张爱玲的人生戏,出名趁早,曾经很风光。面对如今冷落,如同南宫婳,台下这场戏是没人看了。不一定是张爱玲甘于寂寞,或随遇而安,而是懒淡心肠,对啥都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戏里戏外了。

在人世间,没有谁永远成为戏剧的主角。《散戏》写透了一个天才艺人精神世界的凄凉。可是要知道,即便身在戏的中心,也会有虚无袭来。还得看是什么戏,有些戏是无法满足人空虚不安的灵魂的。

保罗说,“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如何能有新生的样式,恐怕才是特别要在意的。张爱玲的戏,不属于此列。

一般而言,越是短篇小品,构思越要有出乎意料情理之中的转折或高潮,可谓甩包袱。《散戏》一文,从头到尾,都是平平淡淡,却一下子就把一个人的戏里戏外的一生,全部概括完了。对现实有些不满意,又折腾不起改变不了。要是有一天,她再也跳不动了,怎么办?让人不由得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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