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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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墓碑又矮又小,是本地最常见的赭红色石头,质地粗砺,已现斑驳。上面刻着母亲的名讳,落了四个子女以及当时尚没有的媳婿,还有按家谱早拟好的孙儿名字。不知别处是否也有这风俗,或许求个圆满吧。 字刻得浅细,歪歪斜斜,拙劣如小学生笔迹,年深日久中被风化得模糊不清。

黄土一点一点吞没着碑身。这方老旧又矮小的碑,在周遭青黛巍峨、精巧醒目的林立中,显得那么卑微寒拙,犹如母亲默默无闻至朴至贫的一生。每年清明,它都牵发我们姐弟的遗憾和愧疚,仿佛看到母亲仍在受着苦寒。

这不是原碑。母亲猝然离世之际,虽然家中债务缠身,但仍然舍不得清薄。二百多元的青石碑牌,宽厚高峻,字体深隽整秀。我们一步一回头,看到那簇新远远地在,多少是个安慰。

半年后,两村为争山头起纷争,对方忿不过便偷袭我姓的坟山,砸断了几十块墓碑,母亲的碑未能幸免。此事以我村同样报复还击,最后政府出面调停才偃息,双方均有损伤,各自承担。丧母之痛远未平复又添新伤,我真恨不能与那作恶之人拼命。

彼时家中并不安宁,无暇也无力周全换碑之事,委托乡亲代办,就是眼下这块碑。它始终是我们的心病,多次想更换却碍于乡俗不宜。墓既落于祖宗山上,牵涉的是全族风水,迁坟,包括换碑,都是大事。村里顺风顺水时,谁家轻易动了坟土,无恙则罢,若有一户遇坎坷,那破风水之人将受到共谴。同理,村里接二连三蒙遭不幸时,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便是修葺或迁移祖宗的墓葬。

村中长辈说,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就不要随便动那坟吧。

我们朱家村,是南昌郊县的一个小山村,祖上以“富乡”为名,寓望子孙后代都能勤劳致富。远山似青黛,白溪如柔练,环护我村落之天然。土地丰沃宛若天赐膏腴,催开满地花生与藠(jiao)头,村里的藠头罐头还曾荣膺国际金奖。饶是如此,本世纪前大多数村民也仅能从土里扒得温饱,富乡始终是一个美好愿景。

村庄附近的梦山有宁王朱权墓,听父亲说,这一带的朱姓都是他的后人守墓繁衍而来。如此,那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与我六百年前是一家了,这让人很要骄傲一阵。

小时读了点历史后,总臆想老屋深处藏着一本秘不示人的家谱,某天得一机会重见天日,全村包括我在内的皇族贵胄血统确证无疑。显赫的家谱从未现身,倒是见过一本薄薄的,红纸装订,蝇头小楷还算工整。也有我的生辰八字,和一首关于命数的诗,记得好像寓指不错。上辈人笃信“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也愿意相信,于是坦然过活,安心等待。

依然有些不甘心,和小伙伴们在山上寻摸,希望从老坟的碑文中找到蛛丝马迹。没有重大考古发现,只见过一对约三米高的拱形大石碑,其后并无坟堆,威风凛凛显得突兀。那上面刻了许多字,我识不来几个,问过父亲,说是乾隆年间的翰林和二品诰命夫人碑。这大概是近两百年我们最显达的祖上了。

后来好奇心淡去,也不再关心自己究竟是不是明皇后裔。说实话,就那几个本家,不是做木匠、嗑药,就是被俘、恋母,真叫人拿不出手呢。或许因太祖是马上皇帝,我的乡亲们民风淳朴而彪悍,棵苗必争寸土不让,凡触及脸面与界土等大事,常上升到以武力解决。村与村之间的群体之争,叫械斗。

械斗在农村有着古老传统。两村相持不下时,由一方挑战对方应战,约好时间、地点,双方村长带领队里猛汉,短兵相接,一决胜负。所争之事由胜方决定,伤亡各自承担,不出人命的话,当时的公安部门也难以介入。

队伍由每户出一名精壮劳力编组而成,一声招呼便召集到位。武器包括扁担、镰刀、铁锹、梭镖,尤以梭镖杀伤力最大。家家门后都立着一支梭镖,时时擦拭,再破败的土坯房里那镖尖也寒光凛人。即使全村都吃不饱饭,这支队伍的服装也簇新统一,首先气势上压人一筹,也免得近搏中误伤自己人。我看过堂哥家晒那件褂子,明晃晃的缎面坎肩,在六月六的太阳下亮得扎人眼。

村有村规,械斗中若出现伤亡,自己人的、需赔付对方的一应费用均由全村承担,若为村里利益失去性命,其父母子女的赡(抚)养也是村里的事。男人们没有了后顾之忧,满腔热血往前冲。我堂叔当村长时,一场械斗中出了人命,这事儿得有人扛,他挺身揽责,去蹲了四年大牢。堂叔也因此成了四里八乡口口相传的好汉,那四年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地里的活儿大家轮流帮着干。而邻村死者的遗属,自然也由他的乡亲们照顾妥当。

五年前村里土地被征用,乡亲们成了“拆一代”,分配拆迁安置房时又差点上演全武行。原来政府划了一部分邻村曹姓的拆迁户在我们小区安置,大伙儿不干,设路障派人轮流把守,不准曹家人进大门。我不解何故,父亲说村里人迷信,认定“猪、槽不相靠,进了槽门的猪是要挨刀的”。我哭笑不得,朱非猪,曹非槽,实在太牵强。

此事后来由政府调停,将曹家人安置在小区后半部分,另开门出入,不与朱家人照面。乡亲们同意了,我又问为何,说是槽不能在前面,后面就不打紧,可相安无事。

我的小村庄消失了,那块土地上建起了现代化高铁站,新的省委省政府也已搬迁过来。“富乡”这个地名将不存在,乡亲们却真的富起来了,无不感慨老祖宗取了个好名字。富裕的乡亲们告别田耕过上了城市生活,而那些古老的乡俗,也会慢慢在霓虹灯和车流中成为远去的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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