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懂得何为最优解,不执拗于无法追寻的梦想;在困境中知晓何为转型,不堕于沉沦,竭力完成自己的义务,那么人生终归不会走得太差。
■ 00
他躺在我暂居之地的床铺上,对我幽幽言道,“我在帝都待了大半年,换了十几份工作。”他的脸依旧年少,即便十个多小时的绿皮慢车令他生出胡茬。
或许不仅仅是旅途中难捱的硬座、拥挤与燥热。那八个月的光阴群集如同蜂群与潮汐,蛰刺、淹没以及窒息,雄心壮志与闯荡天涯的决意大约暂且湮灭了。
仿佛窗外中部平原的夜海,炎夏宛若永无止息,裹挟着夜色向我们威压而来。没有人会知晓未来如何,我即将去“攻读”跨专业的硕研学位,谁知道换个专业是福是祸。
而他错过了求职季、毕业论文写作、与所爱之人分隔两地……刚刚二十出头的我们,陡然直面人间的汹涌盛夏,赤裸至无所抵挡与瑟瑟发抖。
我看向他,西晒的房间并不凉爽,他脱去贴身的黑色运动背心,他古铜色的半身自中学起便是吸引无数目光的磁石。
他比八月见面时,清瘦了太多。昔日饱满的肱二头肌与腹肌几乎消弭不见。他像是被投进苦行的营地——禁食、劳作、奔波,空余脸部清俊的轮廓。
我唤他的名字,“茂山,我们明天去吃火锅吧。夏天的羊肉火锅。”
他像是故意打趣,“大善!”
我们接踵而来的沉默像是被音乐厅拉开的帷幕,吞没了所有窃窃私语,空余电脑里播放着我们所爱的《站台》,崔明亮站在汾阳的旧城墙,大雪那么安静,那么安宁。
我再度想起十几岁的茂山和我,他坐在我斜后方的座位,下课时,常常一言不发,咬着他的水笔,望向被教室窗扇切割的青空。
■ 01
我一直记得他有一本碎花封面的笔记本,蓝与黑的底色冲淡了繁花的胭脂香味。
他用那个本子写作,以纯蓝墨水的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字迹填满横线分割的空间。
如果历经时光,纯蓝墨迹就会渐渐发白,直至难以辨识。如今我们皆是人近中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存着那本花面笔记,那些塞满横线之间的蓝文字是不是已然模糊得如同迟暮的光晕。
他的文字很美,甚至是那个本子中的残句,亦不是我读完英美文学学位后,可以筑造的文字组合——“于是太阳,耀眼的太阳刺在心脏,维以不永伤,没齿难忘”、“街道笔直光亮、树桠苍凉伸张,不知从哪里来的雾气一直漂浮在半身腰的位置,就像方言一样袅袅缠绕”。
天赋是一种可以让人嫉妒至变形的东西,想让人骂一句他妈的。
或许自从看过那个本子,我便彻底放弃了自己关于文字的热爱。哪怕我真跑到爱尔兰读个DOCTOR出来,也断然赶不上他。
于是宁可贼心不死地读完四年外国文学,索性换了专业。
后来,进入毫无压力的年岁,有了点票友们自购锦绣戏服、翡翠头面的资本,我又开始写字。
然而,玩票的人嘛,有人看很开心,没人看也不会难过得要死。
所以,且让我继续琐碎、混乱、毫无吸引力地叙述茂山的过往。
他用那本笔记写过刺客、服务生、公路旅行、白日梦患者、离家少年、青春离散?
我一直觉得他一定可以拿到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奖项。在我们那个年代,新概念作文大赛已经持续火爆了好几年。
高中毕业那年的年末,这种表述真是奇异,其实就是大学的第一个冬天。
我在学校外面的盗版书摊看到新概念作文合集,他的名字赫然印在书籍末尾的获奖名单。
我在中部平原潮湿的零下空气里,哆嗦着拨打他的电话,“天啊,高三那年你参加新概念获奖了!你怎么都没说过?”
他电话里背景嘈杂,听起来不是大排档就是KTV包厢,他说,“又不是一等奖,又不能保送加分,说什么啊!”
他的声线从少年起就比同龄人低沉,宛如他的面孔轮廓,一旦冒出胡茬,便生出成年男子的硬朗。
彼时,我们都在度过大学的第一个年头,大学的第一年总是可以决定太多事情,热衷拿高分、算学分绩点、预备考证的,通常都会深造、拿到好offer,日后成为一个常常被黑的中产。
琢磨着打工、摆摊、做小生意赚钱的,大多成为创业先锋,多年后或者出现在媒介专栏,或者直接销声匿迹,又或者化作写字楼入口某个无可辨识的面孔。
茂山的大学或许格外具备传奇色彩,他居然是在高四复读的课堂上接到一纸录取通知书。
■ 02
他和我絮絮说起他的大学往事之时,我们都已然进入大四。
之前的六个寒暑假,我因为辅修课程安排,回家的时间总是格外晚一些。他时常随父母回乡村故居过年或者消夏,我们自高中毕业竟然三年未见。
他给我写过毕业纪念册,居然细细分析了我写在文学社社刊中的某篇散文,他写道,“很优美,很优雅,但匠气太过,不够开阔”。
当我学习了文学理论、文艺批评等等课程,又想起他给我写的毕业留言,不禁暗自发笑。“匠气”真是一个极高的评价,浸满了少年人偏爱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我那浅薄的涂鸦,哪里配得上“匠气”。
我记得毕业册里A4纸大小的一张活页,他写满空白之处。横折撇捺一如他的那本花面笔记,潇洒、流畅、质感坚硬。
那本纪念册,被我留在了故乡的老宅,甚至忘却了存放在书架的哪个位置。
少年呵,已然距离我们太远太远,乃至我们彻底失去了所有关于热泪盈眶的能力。
茂山和我说起他如何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刻,正是大四的开端,九月的中部平原,天高人浮躁,却又时常燥热仿佛酷暑。
他九月来电,“我要考研啦,和你要考的专业一样。暑假两个月,你都在复习吧?”
我说,“那你来找我吧,有些复习资料可以给你。”
他的所在与我并未相隔一个省,种种因由之下,却从未互相拜访。
他抵达之时,已是午后,很快就是李清照写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我从不擅长记忆诗词,但这阙词他写在那本花面笔记的最后一页,用了黑色水笔,读来像极了如今流行的“轻奢”。
他说,“你们学校比我们大多了,重点院校就是不一样。”
我说,“这里也不是C9联盟,北清复交,大家都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怎么读的大学吗?我确实去复读了,所以暑假没怎么联系你,也没去送你。
当年,我都读了小半个月高四,前班主任忽然拿了一个信封来找我,大约是因为被调剂了两次,邮寄又出了问题,通知书本来应该是八月中旬寄到我手里,最后晚了十来天。
两位班主任帮我核实了大半天,确定不是招生骗局,于是我就去报到了”。
我们坐在学校门外的小餐馆,九月的夕阳铺陈在他身后。他的五官在背光之处渐次变得深邃,我于逆光之处,看不清他被食物热气氤氲的神情。
他咽下一口冰冻可乐,“我当然去报到了,我偏科太严重,再读一年,也就那样吧。你当年成绩好,大家都觉得你能读C9”。
我埋头吃菜,像饿了太久。我根本不可能考上顶尖名校,至少经由高考绝对不可能。
我一直有些小聪明,但吃不得大苦,我能达到的层级就是我现在的学校,一所名声良好的211&985,排名位居中游偏上。
又像是我后来的职场,达到lower upper middle class便开始心满意足。这个奇妙的英文组合,是畅销文豪毛姆用来形容自己的出身。
可惜,能写出帅气作品的永远只能是茂山,而不是我。即便他进入大学后再也不曾写作,他的人生也一定会比我灿烂。
因为他一直知道何为最优解、如何在最优解的背景下发挥最大努力。比如他甘愿前往一座普通的本科,修习商科,经营小生意,边学边实践,后来又觉得法律和商科结合是一个不错的职业选项。
他躺在我暂居之地的出租屋双人床上,眼眸倒映着日光灯白剌剌的光焰,“一室一厅的单间,你为了考研也是破费了”。
我说,“外文系的学生会去培训学校代课。就算不考研,也一直想搬出来,大二之后,宿舍里实在太闹。”
他笑得狡黠,“用技术换钱,很帅气”。
彼时,我懒得回复他。经年之后,我才会真正懂得,以技术换钱,终归有限。
而他,大约从大一的第一天,就试图尝试彼年尚未如此流行的创业,他在不止一条道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那个尚且炎热的九月,如果我可以如同哈利波特和罗恩般写一本《占卜日记》,我一定会写下,“有一天,茂山一定会摆几桌超豪华的庆功宴”。
■ 03
那年大四的九月,夜晚依旧炎热,中部平原的城池一向有着“秋老虎”的传说。
他除下贴身的棉布短恤,裸裎着少年的饱满肌肉,极类炎夏的秋让他生出细密的微汗,让他的身体于苍白的灯光下闪烁着一层蜜色的微光。
他半躺在竹席上,翻着手中的资料,“内容真多,时间紧,任务重啊!”
我说,“你怎么和会议讲话似的?”
他笑意明媚,“人生漫漫,不寻点乐子何以度有涯之生?”
电脑屏幕明暗不定,为他涂上一层迷幻的假面,暴风播放器里是陈果的《香港制造》,中秋、阿屏、阿龙像是行走于无垠迷宫,从鲜活直至幻灭。
茂山盯着屏幕,静默半晌,又对我说,“你会不会感到残忍,这么快就要毕业了,谁知道出了那个校门,是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蜀道难啊”!
整个高中时代,他都极为善于记忆诗词。如今大约也未曾忘却,他在18岁的九月一脚踏进繁花迷人眼的俗世,文艺的内核成了他自己的乌托邦,像是自设的一处避难所,终会跳出来替他挡一挡尘世的灾。
茂山不过住了一晚,就回到他就读的大学。我开始天昏地暗地上课、温习。曾经就听学长说,母校大约自持厚重的历史身份,大四也会安排不少于大一那年的课程。
传闻果然是真,平均每天都有六节课。我于课业的漩涡中,除却使用通讯软件和茂山讨论考研课,再也没什么功夫闲聊。
直到九月末,我陡然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像是故作欣喜,“我要去北京了,闯京城嘛!我老婆已经去了两周,租了房,落了脚,我也要去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在电话那头大笑,“不能和你做战友了,我算了算时间,来不及了,不如去浪迹天涯”。
我对着满桌的考研资料,忽而觉得追随爱情才是适合茂山的道路,他清俊的面孔与健硕的身材如果不做一个情种,当作负了少年惊艳时光。
大约就是从那天起,我日渐失去茂山的消息,我于书山学海中发给他的讯息,一直石沉大海。
我以为帝都繁盛,他必定目接不暇,这盛世光景,京城一定要比盛唐的长安更加花团锦簇,描金重彩。
考研成绩发布后,我取道北京前往北国复试,购票时点错了按钮,两次航班之间竟然相隔14个小时。
我在京城闲逛,发了一张暮色中的故宫售票处给他看。他破天荒般给我来电,声音嘶哑像是许久不曾饮水,“这都在一个城市了,一定要见一面啊”!
我算了算距离和时间,只要稍稍堵车,我便赶不上航班,只得发简讯给他,“来日方长,毕业前吃顿散伙饭就好”。
他发送语音给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我在候机厅有一瞬的惆怅,那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相遇、分离以及亡故,这一生又能预见几回聚首?
■ 04
考研尘埃落定之时已是四月末,中部平原的春末与夏初总是格外热烈,就像彻夜赶工的毕业论文初稿、即将渐起的离愁、查阅专八成绩之时的期许,以及推掉公司offer后的不知前路。
茂山在六月上旬与我联络,他离开北京,回学校前准备再来看一看我。
他抵达之时,依旧是日暮,只是校园中离歌遍起,总是令人忍不住悲切。
依旧是校门外的小餐馆,他仰头灌下冰冻啤酒,“其实嘛,梦醒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
出租房的床铺上,他嗓音幽幽,“我在北京大半年,打过十几份工。市场调研、文案策划、促销、商场推广、宣发,没毕业前,全都是实习的名义,兜兜转转之间,也有几个想要达成长久意向,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我问他,“毕业后呢?你还回北京吗?”
他说,“不回去了。你知道通勤是一种什么滋味吗?地铁、公交车永远那么拥挤,日复一日,仿佛永无止境。我曾经选择到大学报到,以为自己选了最优解,一直强迫自己深根细作。打了十几份工,才知道如果一辈子都要做自己特别不喜欢的事情,根本熬不过去”。
他看向播放器中的《站台》,“崔明亮、尹瑞娟、张军他们奔波了半生,最后也算回归他们所爱的生活了吧。生活这档事,谁知道呢?毕业后,我就回家,我要考新闻学的研究生,还是想做个写文章、做报道、讲故事的人哪!”
他的尾音带上京剧的念白,与《站台》中文工团的曲目混杂于一处,炙热的夜苍凉如水。
那顿羊肉火锅成了我们的散伙饭,我把醉醺醺的他塞进一列火车,他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像崔明亮般高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人生并没有那么久的别离,我们根本没等到二十年后再相见,我在大四的暑假便与他匆匆见了一面,他要去买一双新拖鞋和一盏台灯,只为温书时更加舒服。
我在他的卧室再度看到那本花面笔记,拿来闲翻,他的文字依旧令人惊叹,我说,“你很适合学新闻,你会写出南周特稿那样的好文章”。
他站在空调对面吹风,“你当年也写得不错啊,就这么放弃了”?
我拖了腔调,“我匠气太重,实在不适合写作”。
他笑声如雷,“你小子居然这么会记仇”!
我正色答他,“不是我放弃,而是我太保守,太艰难凶险的道路我不会走。凭着外文和法律,我只求一份好offer”。
他码放着新购的考研书籍,神色平静,“生活不易,安稳难得”。
■ 05
再度见到茂山,已是中部平原的凛冬。我研一寒假归家,陪他去看考研的考场,大雪方止的下午,积雪与泥泞混在一处,杂乱仿佛乱炖的粥。
他站在中学考场的长廊下,对我说,“有没有让你想起我们的母校,感觉我们这里中学的建筑都差不多。太多的事或许高中时就决定了,比如我们的大学,我们的录取通知书”。
积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咯吱”声响,他回头对我说,“其实我就算考上,也不会去读了。家里经济出了点问题,我要去赚钱喽”。
我再度不知如何接话。他再度开口,“还记得我们中学时,特别流行的那本《幻城》吗?‘一个人住在客栈中,在半夜醒来听到窗外深巷中淅沥的雨雪声的时候,肯定会感到空旷的孤独’”。
他在迅疾降临的暮色中,神色无可捉摸,“下雪总会让人惆怅,我们去吃串串香,红红火火烩一锅,吃完过个吉祥年。写作这档事嘛,要看天赋,看技术,也要看命和运”。
他跨过一地化开的雪泥,潇洒得像是一个侠客。
就像所有远遁江湖的侠士,我与他的联系再度稀少。他的社交媒体时而会更新只言片语,他进入策划行当,奔走在广袤的祖国大地,那些生僻的地名,让我再度想起远去的地理课。
他倒是让我看过一些商务合同,我与他打趣,“你做大买卖了,成功男人,人中龙凤”。
他笑得羞赧,“哪有,还不够,还不够”。
仿佛我隐隐感知的那样,他开始问我上市融资的事情。我说,“合同我倒是还懂点,新三板之类不是我的专业,只能给些皮毛建议,再给你推荐几个律所。你现在真是买卖做大了!”
如果我还能找到大四那年九月的《占卜日记》,我大约会欣喜于我未卜先知的能力。
其实,这世间除却天赋异禀之人,谁能看清未来呢?凡夫俗子所能依凭的也只是既有的事实。继而作出推断。
如果一直懂得何为最优解,不执拗于无法追寻的梦想;在困境中知晓何为转型,不堕于沉沦,竭力完成自己的义务,那么人生终归不会走得太差。
比如茂山,他历经录取风波、北上帝都、逐梦波折与家道中落。
他一直知道,一座普通的大学不会让他学不到东西;前往庞大都市走一遭,不会没有半点裨益;为梦想拼尽全力,便是不负少年意气;为家人努力赚钱,成了他心甘情愿的任务。
年末的夜晚,茂山给我发来简讯,一张花面笔记本的照片与一行文字,“我会读研的,我也会继续写字”。
我又想起大四的焦灼炎夏。六月的出租屋,他半躺在床铺上,古铜色的半身有汗水闪光。在帝都大半年,打了十几份工的他,眼眸中依旧有盛大年少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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