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宝黛初次葬花。在这一次的葬花中,宝玉第一次得到了一种高贵的尊严,被一种美丽的事物相信的尊严。
《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时代与社会,男人已经出现了深刻的的危机。这种危机的表现,在《红楼梦》中多有体现。
在《红楼梦》的第二回中,冷子兴转述了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还是在第二回中,贾雨村说到甄家,叹道:“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冷子兴接着贾雨村的话说:“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他还特别地提到了王熙凤:“竟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尚在孩童的贾宝玉这样说,久经世事的冷子兴也这样说,才学卓出的贾雨村也这样说。这大体可以说明,在当时的社会认知中,大家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男性危机。
在接下来的书写中,《红楼梦》更是去深刻地揭露了这种男性危机,同时去昭传闺阁。
身为男子的宝玉,对这样的危机,有着最深刻的体会。那么,面对这样的危机,他该怎么办呢?
在传统的社会里,一个男人可能的超越之路在仕途上。而这样的道路,也是警幻仙子、贾政夫妇、袭人、宝钗、湘云,乃至当时的整个社会舆论,对宝玉所做出的期许。但是,《红楼梦》进行到第二十三回,我们能比较肯定地看出,宝玉是拒绝走这一条道路的。
但是,我们还应该看到,宝玉并没有对男性完全地失望,这才有了他和秦钟之间的故事。但是,秦钟显然也没有达到宝玉的希望。
宝玉在继续探索道路,来解决同样存在于他身上的男性危机。于是,这才有了《红楼梦》第二十一回中宝玉所发的“焚花散麝”的议论。他想,要是女性没有那么美好,我们男性没有那么相形见绌,事情就好办了吧。但是,这样的认识,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
我们必须看到,宝玉在思考问题上的进步。这一次呢,他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想从自己这里出发,来解决这样的男性危机。于是,在《红楼梦》的第二十二回中,他才那么称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才写出了“肆行无碍凭来去”。但是,在这样的思考中,宝玉并没有想到问题的解决之道,得到的只是绝望。
这个时候的宝玉,其实是危险的,他有堕入逍遥和弃世的可能。
这个时候,是林妹妹来将他从危险中拯救了出来。
依照宝玉的理解,花朵这么美,随水流去才干净。泥土是肮脏的,男人是泥做的,所以,他断不会想到去葬花。
宝玉不会这样想,其他的男人更不会这样想了。他们已经不知道美为何物,他们已经做了彻底的自我放弃。
整个社会都看穿了男人的虚伪和不堪,男人自己也失去了自信,甚至连宝玉也想到了“赤条条来去”和“肆行无碍”。
这个时候,是谁还对男人给予了深沉的希望?是谁指出了男人除了仕途、逍遥、弃世之外,还有更好的路能走?
是谁?是林妹妹。
她将花葬于泥土,这是一种巨大的冒险。因为,在《红楼梦》看来,男人是泥做的,而男人是肮脏的。
但是,林妹妹呢?偏偏要去赌一把,她要去赌泥土的清洁。或者,她要去复原泥土的清洁,用美丽的花朵来复原泥土的清洁。
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用在林妹妹这里,也是恰如其分的:“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 ”
林妹妹就用那美丽的花朵来拷问泥土,要让泥土阐明它肮脏中埋藏的清洁,要让泥土去发现自己肮脏之下的清洁。
林妹妹也是勇敢的。她把那美丽的花朵,交付于泥土,而且还坚定地相信,花朵可以在泥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
男人的世界,已经不堪已极。但林妹妹依然固执地相信男人们可以死而复生,男人们可以被美拯救过来。
这是一件壮举,它丝毫不亚于女娲去补被两个大男人捣烂了的天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能拯救世界。而林妹妹,显然也是美的信徒。她也相信,美能拯救世界。她不会像薛宝钗那样,依然对男性的道路,怀有认同;她也不像王熙凤那样,僭代男人之职。她知道,这些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为男性的世界,增添一朵美丽的花朵。
就是在林妹妹的拯救中,宝玉终于得到了人生问题的解答,也得到了他作为男性的莫大尊严——肮脏的男性,竟然被最美丽、最高贵的事物相信。这样的尊严真的是比天还大。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这样的:“人应该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贵的东西。”
从这次葬花以后,宝玉就有了黑格尔所说的这种“自视”。其实,我们所有的男性,都应该有这样的“自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人性的堕落中将自己拯救出来,活出我们作为人的光彩。
宝玉能有这样的“自视”,我们也可以有这样的“自视”。
歌德在《浮士德》中说:“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向前。”
而我们何其有幸。我们有着林妹妹这样永恒的女性,她一直在指引我们向前,向着光明,向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