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抑或牢狱？：旧日本陆军军营制度解读
“兵役，刑役，一字之差，一个腰间配短剑，一个套着锁链”，这是1837年明治政府颁布《征兵令》时日本社会上流行的一首打油诗。之后，《征兵令》于1889年经过一次大修改，1927年经全面改订，发展成兵役法，直至1945年战败时废除。
1 为国入营？
日本兵役法的根本理念是全民皆兵，服役被认为是大日本帝国臣民必须执行的基本义务，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每一年的4月至5月，年满20岁的壮丁（征兵适龄者）都要登记入册，接受征兵检查，根据体格和基本的身体能力分成甲种和乙种等级别。到了下一年的1月10日，上一年被确定为甲种合格者与第一乙种的一部分合格者，就要作为现役兵进入分配的部队开始一段时间的军营生活。入营的时间根据时期与兵种的不同而有区别，起初大致为三年，兵役法制定后改为两年，而在他们离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还要作为预备役或后备役人员。至于没有被通知立即入营的其他人员，在40岁之前（1943年延长至45岁）都要以其他兵役形式来服役，并随时准备接受征召入营。
征兵制度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中，常常被称为“年轻人所必须的仪式教育”。但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在侵华战争爆发之前的1916年~1933年，日本陆军的现役征集率并不高，甲种合格者中只有一半会接到入营令，约占壮丁总人数的22%~18%。这样的征召比例谈何在年青人中成为固定仪式。
此外，尽管征召比例已经如此之低，还是有着许多人想尽办法逃避兵役，许多神社还利用逃避兵役的需求从中牟利。到了日俄战争期间，甲午战争时的日军军歌还被改编了歌词，成为一首名为《这一次，为了国家》的在花街柳巷的娼妓间广为流传的哀歌。1933年之后，还有一首不知是何人所写的歌曲广为流传，其中一段歌词为：“为了国家/志愿前往令人厌恶的军队/竟有这样的蠢蛋”。此外，陆军军人连相亲都难，陆军军官互助团体创办的月刊《偕行社记事》上甚至刊登过一篇题为《为何结婚对象如此之少》的文章。
2 军营的组织结构
回过头来说，收到入营令的新兵，其即将进入的基本都是以该士兵籍贯地为征兵区的联队的驻屯地。军营几乎在所有场合下都与联队的驻屯地为同义词。联队是日本陆军单一兵种最大的作战单位，相当于其他国家的团，但是日军的联队规模又稍大于团。与他国的团一样，联队在日本陆军中也是具有历史传统的军事组织，最早是由贵族、王族甚至是君主亲自统领，在一定区域构筑驻屯地，一手包办征兵、任用军官和兵站业务，这就是军营的原型。
在日本陆军中，步兵、骑兵、炮兵称为初期三兵，为联队编制（1936年以后，工兵大队、辎重大队也改编为联队），步兵联队与骑兵联队（也只有这两种联队）享受由天皇亲授军旗（也称联队旗）的殊荣。因此，军旗是“天皇的军队”最具体的表现。炮兵联队没有联队旗，不过《炮兵操典》中规定：“火炮是炮兵的生命，炮兵必与之荣辱与共”，因而，炮兵联队信奉“炮即是军旗，炮侧即是墓场”。
军队中有管理日常生活的部门，而联队是能够独立行动的单一兵种的最大单位，其也有几个管理队内日常事务的部门，就是以隶属联队的将校（日军对军官的统称）或准士官（原为特务曹长，1932年以后改为准尉）为负责人（日军称为“首座”）的兵器、经理、粮秣等委员会。还有，每日的业务由“周番”指挥与监督，所谓“周番”为一个轮流岗位，值班时间从星期四正午到下周的星期四正午。中队长或联队（本部）附的大尉担任联队“周番”司令，隶下中队的特务曹长（准尉）任副官，各中队的中队附中/少尉与见习军官为“周番”将校，有下士官和上等兵辅佐（实际是当作左右手为使用），称为“周番”下士官/上等兵。
联队本部以副联队长级的联队附佐官（中佐或少佐）为首，下由副官、联队附尉官、军旗旗手、主计将校、军医和兽医构成，其中最重要的是副官（少佐或大尉），在平时全权处理联队本部的事务。军旗旗手从事类似于联队长秘书之类的工作。其他的尉官分管教育、兵器管理等事务。
副联队长级的联队附佐官是个历史遗留，其前身是不直接指挥联队的王族和君主的代理指挥官。这个职位对于日本陆军来说本不该存在，因此，在战时就是增设部队的指挥官或参谋要员，在平时就负责联队将校团的教育和指导。
1887年日本陆军的兵制从法式改为德式之后，规定某人在成为将校之前，首先要作为各联队（没有联队编制的部队采相当于该编制的部队）的士官候补生或士兵入队，然后到士官学校学习，毕业后再以见习士官的身份回到原联队，此时其军级为曹长。最后，再经过以联队长为团长的联队将校团的权衡与决议之后，再通过了军官学校的考试，此人方可授衔为少尉。这种需经过将校团决议的任用流程也适用于士兵经由下士官晋升的将校以及暂时任用的预备役将校。
《步兵操典》联队教练章节第649条有云：“联队在将校团的团结、教育的统一、编制及历史的基础上独立，一方面又能完成作战任务”，第652条又曰：“……拥戴军旗，克服一切困难局面……以自力达成作战”。
3 军营的设施
一般来说，跨过正门（营门）即是卫兵岗亭，附近建有联队本部办公楼、将校集会所以及会客所。联队本部办公楼有联队长室、联队本部事务室、各委员会事务室、周番将校室、周番副官室、佐尉官室、动员事务室、通信（电话交换）室、会客室以及印刷室等。
过了岗亭就看到操场，操场的东西北三面有各大队的将校宿舍楼和大队本部楼（骑兵、工兵等没有大队）。此外还有澡堂、炊事所、下士官集会所、既是小卖店也是娱乐室的“酒保”、医务室（实际是一栋独立楼房）、各种仓库、马厩、炮厂（兼火炮仓库的整备所，步兵联队的军营之所以有炮厂，因其下辖编有联队炮中队以及步兵炮小队的缘故）、各种工厂和弹药库等建筑。
上面所说的是步兵联队的军营，如果是骑兵、炮兵或辎重兵部队，那么马厩的占地将要大得多。炮兵联队营区的炮厂规模也比步兵联队的炮厂大得多。如果是机械化部队，还设有车厂。寒冷地带的军营还设有室内运动场和室内马场。
军营内的工厂负责修理兵器、军服、马具等，这也是缘于联队是一个独立的组织而设立。另外，通常情况下，练兵场设在军营的附近，而演习场和射击场设在郊外。
4 军营的日常生活
日军规定日常生活的教范《军队内务书》（1908年改订版）对军营作出定义：“军营是同艰苦（之后改为‘甘苦’）、同生死的军人的家庭”（纲领一），在该教范改订内容说明中，长冈外史军务局长写道：“联队为一个村落，中队为一个家庭。中队长为严父，下士官为慈母”。因此，在新兵入营时，中队长或辅助教育的上等兵一定会说一句台词：“中队长就是你们的父亲，下士官是你们的母亲，老兵就是你们的兄长。”而且，在《改正理由书》中还写道：“军士的出生地是中队……死地也必是中队。”
日本陆军的步兵联队共计有12个中队，番号为第1到第12，每4个中队编为一个大队，共有3个大队。不过，在平时没有第4、第8和第12中队，人员保持在100~150人（战时为250人以上）。
《步兵操典》规定中队是“战斗单位”，中队长直接指挥麾下官兵从事战斗。虽然大队是非常重要的战术单位，但在平时联队的运营中，除了教育、训练以外，大队并没有特别重要的作用。不过，在步兵大队中，大队本部设有粮秣委员一职，主要管理炊事所，分配每日的粮食。
兵舍是中队生活的主要场所。一栋兵舍住着一个或几个中队，陆军成立初期的兵舍为法式的涂漆两层木楼，之后改为木制壁板两层木楼。1928年建造并留存至今的步兵第3联队的兵舍为钢筋混凝土四层楼房，该楼作为近代名建筑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兵舍面向操场的一面称为舍前，后面称为舍后，通常一楼有中队长室、中队事务室、将校室和仓库等，二楼是下士官兵的宿舍区。士兵居住的大房间也叫内务班。尽管中队被称为一个家庭，但平时的人员也有100人以上，日常起居管理起来很困难。因此，中队被分成数个内务班，在1908年《军队内务书》全面改订以前，内务班称为给养班。“军营是军人的家庭”的具体表现就是内务班。
在军营中基本不设小队和分队（演习和训练时会临时编成），在战时担任小队长的中队附的中尉、少尉作为中队长的下手负责士兵的教育等工作。
中队本部的主要人员有管理人事的特务曹长（准尉），担任此职务的人对于士兵来说就像神或阎王爷一般、管理给养与总务的下士官（曹长）、管理军服与兵器等的分课下士官（军曹和伍长等）。中队附的尉官和分课下士官合称为中队附诸官。
通常古参曹长（老资格的曹长）是允许在军营外居住，不过，伍长和军曹在与内务班相邻的下士官室（供四人居住的大房间）、古参军曹和曹长在单独的下士官室饮食起居。
内务班以军曹为班长，以资格最老的上等兵（1940年9月以后称为兵长）为副班长（这也是原则之一），其余人为入伍一年的新兵与入伍两年的老兵（各为一半，但人数不定）。因内务班长为下士官，饮食起居也在下士官室进行。
内务班的床铺按照老兵与新兵相交互的原则摆放，而且按规定，老兵要照顾新兵，可是真实的状况却并非如此，反而是新兵奉承老兵为“战友殿下”，给老兵洗兜裆布、补袜子等等，照顾老兵的日常。
在四个月的新兵基础教育期间（第一期），由内务班挑选成绩优秀的上等兵（作为教官助手）与助教（下士官）对新兵进行教育。严格来说，新兵阶段是指在完成第一期教育直到接受检阅的期间。
新兵入营半年后，成绩优秀者晋级一等兵（称第一次选拔），入营一年后，全员晋级一等兵。这时，从第一次选拔的一等兵中再选出成绩优异者晋级为上等兵（有一部分成为被看成是下士官级的伍长勤务上等兵，通称伍勤）。
另外，从二等兵到上等兵（兵长）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阶级，只是士兵阶级中的等级。
除了早晚的点名以外，将校一般很少进入内务班内，因其中有严格的地位高低之分。按理说，中队长应该独自管理中队的下士官兵，可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中队的运营管理是由娴熟支配下士官的中队长代理来操作。因此在士兵们眼中，那些长年摸爬滚打一步一步晋升的、通晓军队各方面生活并掌握着士兵人事权的特务曹长（准尉）既是神也是阎王爷。
军营中的士兵是辛苦的，除了训练和演习，卫兵和炊事的工作、马厩和将校办公楼的清洁打扫、拔草、仓库的整理也都统统由士兵负责。另外，还要接受特别教育，如成为喇叭手、卫生兵和通信兵等，通过联队内的各种设备进行裁缝、木工、机械加工等工作。通常在执行勤务时称为“上番”，不在勤务时间称为“下番”。
这些日常的课业、勤务和举止行为都是依据《军队内务书》、《陆军礼式令》和《内务规定》来制定，每日通过命令来执行，以喇叭为号令，也就是“起床是喇叭声，睡觉也是喇叭声”。
这种在一个密闭空间完全依照规则的生活，无论在哪国的军队，都会产生高压和形式主义。军队通常也是产生例如对下级拳打脚踢等各种不法行为的温床。
5 军营生活的“要领”
入营的新兵在进行体检、在宣誓书上签名、领取被服和日常用具并将私人物品送回家后，在营里首先有一次聚餐，之后将被迎进内务班，据说有很多人并没有动筷。原因是紧张和不安，他们知道，在入营当日对他们和蔼的老兵们，第二天天一亮就会变得凶神恶煞。
新兵们通常都是不知所措的，直到他们掌握军队生活的节奏与独特的军队用语（其中也包括隐语）。这常常会成为致命的“把柄”，老兵利用这些口实，对犯错的新兵拳脚相加，即所谓的“私下制裁”。
军队用语之中，恐怕没有哪一个如“私下制裁”一词如此具有创造性。因为既有“私下”，又有“制裁”。本来这不应该出现在军队之中，根据日本陆军刑法，对下级人员实施暴力将判为“暴行罪”，而利用职权对下级人员实施暴力则以“凌虐罪”论处。因此，日本陆军多次下发禁止“私下制裁”的禁止令，特别是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军高层甚至说“私下制裁”是“离间军民”的元凶。但是，此禁止令并没有被遵守，因为军队始终相信暴力才是强兵的手段。
对于新兵来说，比起每日繁重的训练和工作，“私下制裁”才是最让他们难以承受的。“私下制裁”从本质来说，是老兵解压的手段，新兵们不知道什么样的标准才能让老兵不诉诸暴力，时刻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总之，一句“看来你的地方气还没有消除”之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地方”是指在军队之外的社会，至于“地方气”消没消除，那还得取决于老兵殿下的心情。话虽如此，只要暴力产生强兵的信念没有消失，“私下制裁”就不会停止，日军称之为“掌掴的传承”。
不过，许多新兵在结束一期检阅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已习惯了军队生活，也掌握了不惹怒老兵的“要领”，以军人勅谕中的名言来说，就是“掌握要领遵守本分”。
这些“要领”有哪些？如遗失官给品之时进行偷窃、营私舞弊以及向军营外的商贩索要礼品。
官给品在遗失或污损之后，按正规程序，应该通过内务班长向上面重新申请。但是，官给品是大元帅陛下（天皇）交予保管的物品，虽然有时只是一个领圈，遗失或者污损可是大事，也被内务班长视为耻辱，这时，下士官兵心里想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偷，也要把数量凑齐”。因此，军营内不可避免的就会出现盗窃行为。
而营私舞弊和向商贩索要礼品，在很多时候与其说出于个人动机，不如说是为了减少组织的摩擦而为之。一些士兵为了讨好掌握各部门实务的下士官和老兵，会将从军营小卖店的和军官集会所偷出来的酒类与食品，以及向军营外的商贩索要的以“礼品”之名的免费商品，作为“上贡”之物。
6 后 记
就这样，士兵们在两年现役满期后便离开军营，回家该干嘛干嘛。不过，一旦爆发战事，动员令下达，“满期离队”就会被取消，预备役兵也将召集入队，军营中原本空出的房间立即被占满。然后会下发战用兵器、口粮和军用物资。这时，平时约2000人的步兵联队一下就增加到3700人。在联队主力前往战地后，又会继续编成后备队送入军营。如此循环反复直至动员令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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