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年味,少不了儿时的闲趣、年少的疯野,以及故乡的习俗。
木心讲“乡村暮色中野烧枯秸的烟香令人销魂。”草木烟香是他脑海中固有的家乡味。而在我记忆里,过年时燃放爆竹的硝烟香,是儿时另一种年味,令我思之深切。
过了腊月二十三,爆竹声就不时地在乡村的上空响起。那一串串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噼噼啪啪,仿佛在提醒小孩们:快过年了!勾引得我们心如猫抓一般不得安宁,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写寒假作业。
但经验告诉我,越近年关,越不能放肆。“破五之前,不打孩子。”为了防止过年期间,小孩“上房揭瓦”,大人们总赶在年前,找个理由把小孩收拾一顿。这么一揍,可管三四天。前些日子,与广迎友聊天,还讲到此梗。没想到,六安也有此俗。他说那时总搞不明白,明明年前乖得很,还总被父亲揍。
好不容易捱到除夕,午饭后爆竹声便断断续续地炸响,那是各家在烧更(音geng,平声)饭祭祖。过年,是团圆的日子,自然不能忘了先人。今天把他们请回来,吃顿好吃的,再烧点纸钱给他们,希望这一年他们在那个世界过得安生,也保佑这个世界里的子孙平安。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夕十二点一到,整个世界就属于爆竹的了。一时间,房前屋后、村里村外,顿时如燃豆箕一般,噼里啪啦炸开了锅。不一会,全村都是爆竹烟味,关着门窗也没用,它会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给你浓浓的年的气息。
我家一般是在大年初一清早放鞭炮。天蒙蒙亮,父亲起床,点上一支烟(他平时不抽烟),拿起几个大雷子、一挂小鞭炮出门。先点大雷子“咚——啪——”,最后放小鞭炮“噼噼啪啪”。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硝烟弥漫、瑞气萦绕。
天亮了,孩子们来劲了。吃罢早饭,赶紧到残屑中捡拾没有炸响的鞭炮。之后,一整天就有事干了。有的把它们摆在一起,看谁敢去点那只引信最短的,比胆子大小;有的把鞭炮点着后往水里扔,看谁能把水炸得更高,比技术高低;有的把大雷子倒放在雪地里,点着它,看究竟能钻多深。还有欠揍的,在人群中冷不丁地点上一个,吓人一跳;把鞭炮绑在狗尾巴上放,吓出小狗生无可恋的声声惨叫;更有缺德的,把鞭炮点着后往烂泥堆里扔,溅路人一身泥。记得方清平有段相声,说他过年曾往厕所里扔过炮仗,炸了他爸一身屎。不过,这么有创意的事,我们倒真没想到过,更没干过。放完捡来的残炮,就动用压岁钱买来“好”鞭炮,把它们拆散,一个一个放,可以快活到正月十五。
如今,因为环境保护的需要,鞭炮在城里给彻底禁了。燃爆竹、驱年兽,千百年来这一标志性年俗,就这样远离了我们,不得不说很遗憾。没有了鞭炮声,还能叫过年吗?城市冷冰冰,我想回农村。之所以想回农村,还有一个埋在心里很久的愿望,就是企盼能够听到满村的锣鼓声,看到久违的“老虎灯”。
过年玩灯,是老家流传已久的年俗。那时,几乎各村都有自己的主打灯,但多数是狮子灯。也有些特殊的,比如张村的马灯、相山村的龙灯,还有我们村的老虎灯(十里八乡,惟此一家)。按说我们村老虎灯不该叫灯,因为是在白天玩的,不像其他灯,都是在晚上。
进入sheng(音圣)月,村里的牵头人就开始张罗了。先找几个心灵手巧的,负责扎灯。其他灯是先用竹子造型,再糊上各色油纸即成,而我们的老虎灯则麻烦一些。因为它舞起来,动作幅度大,纸糊的经不起折腾,所以虎头是皮革制成的,虎身则是耐扯的麻布。
“老虎”做好后,必须点光后才能舞。点光仪式一般在村里的土地庙前举行,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据说品德不够人不能点,不然轻者走霉运,重者会生病。点光前,先在庙前设坛,摆上祭品,然后将“老虎”头朝南方,平摆在桌子上。一阵锣鼓、鞭炮后,主持者将公鸡血与朱砂混合,持毛笔饱蘸后开点,每点一处,说句口诀:一点额头,天灵神鬼惊;二点双眼,眼观六路清;三点两耳,耳听八方灵;四点四脚,脚踏四方稳(我编的,大致这么个意思)……点光后,“老虎”便被赋予了生命与灵性,最后舞动“老虎”,对着神位三拜九叩。仪式结束后,就可以到邻村舞去了。
舞灯,是村里的大事,家家户户都要派人参加。会讲的,负责下帖子搞联络;会吹打的,负责敲锣打鼓吹喇叭;体力好的就拎麻袋、收礼品;年纪轻、身体灵活的,自然就是主角——舞灯人,通常两人一组,一个舞头,一个舞身。除了他们,其他人就是跟着捧人场,但也不是打酱油。若遇到意外,要齐心协力保护“老虎”。
过年图热闹,一般情况下,“老虎”所到之处,都会被热情接待,但也有例外。比如我们村的老虎灯,就不能去相山村,因为与他们村的龙灯犯冲——“龙虎斗”。因此,即使是路过彼此的村子,也要老远就得绕开。听老辈讲,他们的龙灯曾从我们村路过,结果村里失了火,两个村还打了一架。看来这忌讳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老虎”每到一村,通常先挨家挨户地串家(音co ga,平声)。一挂鞭炮迎进去,“老虎”在堂屋转两圈,人家送上欢团、糕点、香烟,还有数量不等的礼钱。若是这人与舞者有亲戚关系,还得再在“老虎”身上披一床锦缎被面,以示高看一眼。
串家结束后,就是盘(音bo,二声)场,这是舞灯的高潮部分,也最代表舞灯水平。老家常舞的几种灯里,我一直觉得,我们村的老虎灯最威风,其他如狮子灯基本靠卖萌,马灯就是扭着唱,而龙灯则是绕着打转。偌大的打谷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中,我们的“老虎”踩着密集而有节奏的鼓点,或前跳,或侧扑,或翻滚,或腾空,活力四射,虎虎生风。最厉害的莫过于攀桌子,喻意登高虎啸震山林。先是一张桌子,“老虎”一跃而上,尔后再加一张,“老虎”盘桌腿而上,再加一张,再加一张……在最高处,闪转腾挪,一跃而下,毫发无伤。这既考验技术,又展现体力与胆量。
整个正月里,各村的灯你来我往,一直到农历二月二,“杀老虎”。还是在土地庙前,主持人按点光相反程序,将“杀死”。尔后将收来的实物分发给各家,用收来的礼金组织全村聚餐——喝“老虎汤”。喝完“汤”后,将“老虎”入库,等待来年过年,再次将它唤醒。
1991年离乡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老虎灯”了。听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对此不再感兴趣,这一习俗也已渐渐淡去。前段时间,潮汕美女纷纷在网上霸屏。抛开姑娘们本身的自然美不说,单凭这些年轻人对传统活动的参与态度,单凭潮汕对地方文化的保护之举,就令人大赞大叹。
而我的家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