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选择开始一段婚姻,情难自已,或者互有惠利?
对程霖初来说,无疑是第二种。他爱的女人早就在棺木里长眠,而身旁这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却是他的新娘。为了达成一个目的,给自己和一个陌生女人办一场婚礼,说出来只会叫人觉得好笑。
这一整天,程霖初听了太多佳偶天成,早生贵子的话。才喝了几杯酒,竟然就醉了。顾遥让副官把他扶回楼上的房里去,自己留下来应对宾客。绥繁联姻,原本就是军政界的大事,来的人也都各有各的名头,各有各的心思。
月上中天,程霖初清醒了不少,从桌子上爬起来。床边一灯如豆,顾遥已经换了一身素纹的布裙。
“到床上睡吧。”
“嗯。”
过了今夜,繁军的三个师就会从岚平进入颖军的地界,敌后放火,可解祺州燃眉之急。
两人各自背对着躺在一侧,良久,程霖初说道,“谢谢你。”
顾遥没有答话。她好像睡着了,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凌晨的时候,程霖初收到情报,颖军受到夹击,措手不及,逼近赤北县的前路也已经撤回了昌禾。
顾遥还在房里睡着,比任何人都平静。她小小的年纪,却好像什么也不怕似的。
五天前,也是颖军偷袭赤南县的第二天,他们第一次见面。
程霖初坐在指挥部里,盯着周报上的大标题——繁顾遇刺,绥程坠机。
“报告长官!”守门的卫兵来通报说,“有一位小姐要见您。”
“什么小姐?”
“她说她是从川旸来的,姓顾。”
程霖初微微蹙起眉头,把报纸搁在桌角,说道“叫她进来吧。”
顾小姐走到他面前,他打量着,这个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就像四年前的陆云棠。
程霖初看着她,蓦的有些恍惚。
“程霖初,你娶我。”她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放在他眼睛里。
“你说什么?”
“你娶我,先父驻军的四十七座城就都是你的。当然,还有整个繁军。”
如梦初醒,程霖初转过身,淡淡地问道,“你叫什么?”
“顾遥。”
程霖初把报纸慢慢地叠好,片刻又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我姓顾,顾生珉的顾。”
答不对问,程霖初一时语塞,又拿起报纸。祺州川旸,两城同丧。这位和他一样刚刚丧父的顾小姐,此时竟然站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顾小姐是个聪明人。”
“我相信,程司令也是。”顾遥说完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这个女孩如今已经是他程霖初的妻子。
世间多有迷离事,任是谁也不能穷尽。小棠的死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父亲的死也同样。所有人都说,曾经手执三省,叱咤风云的程司令,是为了给姨太太买一盒洋商倒来的英吉利胭脂,才连夜坐飞机往上海赶。机毁人亡,尸骨无存。绥军三天里被攻下了半壁江山。程霖初,作为程司令唯一的儿子,在绥军一蹶不振的士气里成了一个笑话。
“收不回赤南,如何能接掌绥军?”程司令的老部下突然众口一词。明眼人都看得出,绥军里元老众多,又都打着各自的算盘。程霖初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程司令坠机的后一天,繁军司令顾生珉在大本营川旸遇刺。顾司令一双儿女,儿子却只有十二岁。同是群龙无首,这或许就是解困之法。程霖初本想派人赶去川旸议事,没想到,顾遥先他一步只身到了祺州。更没想到,这位顾小姐一开口便要嫁给他。
颖军溃败,程霖初顺理成章地接掌了绥军。
他说,“顾遥,我会报答你。”
她只是笑而不语。
他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他。
程霖初也不说话了。
他在想,想四年前的冬天,想那个冬天里的陆云棠。
陆云棠是十九岁的陆云棠,和现在的顾遥一般大。程霖初是二十三岁的程霖初,刚刚从德国回来,意气风发。
他住进城郊别墅的第二天,她就在门口张望。
一连三天,她日日都在。
直到程霖初完全适应了时差,他们才第一次面对面。彼时是个阳光很好的早晨,陆云棠拦在他车前。
“程少爷!”
她不停地敲他的车窗,眼泪大把大把地掉着,提书的袋子也扣在玻璃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川旸女中”,程霖初看到书袋上绣着四个字。
川旸,繁军的地方,怎么到这儿来。他这样想着,车越来越快,陆云棠跑了几步,身影却越来越小,小成一个蓝色的点。
程霖初回来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
昏黄的路灯底下,还是早上那个女学生,她或许是哭累了,抱着灯柱坐在地上,衣服上落了一层薄雪。
陆云棠将睡的眼睛叫车灯晃醒了。一个穿黑夹袄的少年正朝她走来。这是程家少爷身边的小厮,她认得的。
“这位小姐,你还是走吧,这雪要下一夜呢,你坐在这里也没用啊。”
陆云棠扶着灯柱站起来,腿有些麻,站得不稳,朝程霖初的车跑了几步,又摔在地上。
“程少爷,求求你,只要你一句话就能帮我了,程少爷!”
“祺州城里想求我的人那么多,每个都要我一句话,我有十张嘴也不够。”程霖初从车上下来,吩咐道,“给这位小姐二十大洋,叫她走。”
程霖初已经进去了 陆云棠还坐在雪地里,棉鞋有些浸湿了。以前她总是想,冬天为什么这样长。现在她才知道,冬天还可以这样冷,好像整个人都结了冰。
小深还在家呢。只要想到小深,陆云棠就能走得快上一点。必须要快些回去了,小深还在等她。
雪真的下了一夜。
又一夜。
乔伊斯的红房子里有军政商的联谊舞会,程霖初也接了请柬。
绥军势头日盛,司令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大哥病故了,他现在是司令唯一的儿子,多少人从他下了轮船开始就心怀叵测。
一个纨绔子弟游戏人生的样子,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吧。
程霖初故意姗姗来迟,满场的军商和女眷们都看着他。
一张冷峻的脸只需略微笑笑便是迷人的。
“霖初哥哥,早听说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说话的是宋参谋的女儿宋毓,小时候拽着头发乱跳的胖丫头。五年未见,也亭亭玉立。
“既然来了,第一支舞总要给我吧?一幅画可打发不了我。”
程霖初刚要发问,却有人揽过他左臂。
“不好意思啊宋小姐,阿初昨天说要谢谢我,所以答应要先跟我跳了,宋小姐介意稍等一会儿吗。”
程霖初偏着一看,挽住他的人穿了一身碧水流云的旗袍,一条辫子垂在背上,有些眼熟。
宋毓说道,“也好,看在画的份上,就陆小姐先来吧。霖初哥哥,一会儿可要来找我啊。”
程霖初点点头,对宋毓一笑。
等宋毓走远了,陆云棠连忙放开手。
“程少爷,其实我……”
“不是跳舞吗?”程霖初打断她。
“啊……我,我是想请你帮帮我,我……”
“这么说你是骗我了?”
陆云棠有些不知所措。程霖初突然搂住她跳起舞来。这样的舞她学过,却从没有跟别人跳过,转起步来有些蹩脚。
“原来你姓陆。”
她不敢答话,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你叫我阿初,看来我们很熟了。”
“啊?”
“你会画画?”
“啊……是……是啊。”
“你叫什么?”
“云……云棠。”
“刚才不是很厉害嘛,怎么话也不会说了?”
“我……”
程霖初把头靠到陆云棠一旁,在她耳边说道,“你做得很好。”
……
“程霖初?”
他晃过神来,正有人举着一杯茶递在他面前。他接过茶,嘬了一小口。
“顾遥,你知道的,我需要你的帮助,超过你需要我的。你根本不必嫁给我。你不怕,有一天会后悔吗?”
顾遥不说话,也不看他。
因为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想这个问题。后悔这件事,大概是人人都常要做的。从她出生起就处处是战火,四分五裂各安一方本就成了寻常。过去的十几年又有哪一天不是漂泊。在中国,她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游子,在英国,她是个流浪的旅客。嫁给程霖初,是她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合军,就是被占领,被争夺。繁军的四十七座城,在顾生珉死后,就成了一块失去庇护的瓜,人人想来分一口甜。可是只要她还是程霖初的夫人,就没有人敢在川旸城里夺权。
不必嫁给他。也许真的不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