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0.06-漂流

埃塔攀着椅子固定自己的身体,伸手点了点操作台正下方,原本严丝合缝的金属板弹出了一个圆罐。埃塔将圆罐握在手里,周遭红光闪烁,在它光滑的表面打下一层流光。
埃塔抚摸着冰凉的罐体,闭了闭眼睛,但眼球因内压向外突出,他已经无法完成眨眼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了。
每个太空军校生毕业前的最后一课,都是讲解这个圆罐的,大家管它叫漂流瓶。旋动右侧可以录音,只是内存不大,录音大概只存得下一分钟;同时按压两端可以开启。开启后金属外壳分成两块弧片弹开,内部是注有立体影像液的透明板,初始有五种景观可供选择,也可以从个人终端设定自定义影像。
埃塔想起了他曾经在母舰后勤部看到的漂流瓶,在墙角成堆。
那时维尔星政变刚刚平息,叛军舰队全部歼灭,反叛政客已经收押。将军带领的中央军队在整个星系驻扎,全面接管维尔星军务和政务。将军与一众官员乘飞船在行星着陆;母舰就留在维尔星的卫星轨道上,整装待命。
母舰上,待命的士兵执行日常训练和在岗待命。舰队作训后的值休时间,埃塔发现个人终端出现了不正常的卡顿,虽然只有短暂的两次。询问身边的几位战友,有一个说也发现了卡顿,不过应该没什么关系。但埃塔还是决定呈报上级。
上级没有回复,埃塔就申请见机械师,想问问怎么回事,毕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碰见异样的情况,要及时上报。这是父亲为数不多的指导。父亲常年驻守在联盟边境线上,战功赫赫。偶尔休假回来也只是询问他的课业成绩。
中等教育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埃塔想跟父母聊聊自己的志业选择。一天晚饭后,家务机器人在收拾碗筷,埃塔留住即将离桌的母亲,询问她的意见。当晚的远程通讯,得知埃塔要申请军校时,父亲沉默了片刻,也只是说,选自己喜欢的就行,不用受他影响。跟母亲的回答几乎一样。
最后,埃塔还是去了军校,跟所有的新生一起,白天接受严酷的军事训练,晚上打着盹接受循环往复的战役资料灌输。偶尔空闲了与队友吐槽两句,洗漱之后倒头就睡。休假一个月只有一天,出基地要打申请;埃塔不需要,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充实。休假时也许会跟父母远程通讯,屏幕中的人像立体逼真,虽终究是虚拟影像,埃塔却觉得这样刚好。
军校毕业,也许是倚赖父亲权势,埃塔如愿进入联盟核心星系中央驻守军。首都星附近重兵把守,从来就歌舞升平,不会有漂流瓶派上用场的时候。以至于从军校毕业十多年的埃塔,乍一眼看到成堆圆罐,一时没反应那是什么。
机械师接受了埃塔的维修申请,让他到后勤部去。埃塔按照导航到了指定的工作室,进门后就看到了那一堆漂流瓶。有一台仪器靠通风口下放着。在机器人的整理下漂流瓶挨个通过仪器,又从另一端掉出来,堆积着,像是准备出厂的饮料,又像是准备打包处理掉的残品。
埃塔也没能看明白那台仪器是做什么用的,就被另一个机器人叫走了。
机械师伏案摆弄零件,明显在忙,接过埃塔的终端芯片按在一旁的分析仪上,连头也没抬。分析仪拉拉杂杂列出一摞数据。机械师瞥了一眼最末,直接就让机器人给他拿个新的芯片。机器人获取指令,催着他领取并登记,又撵着他离开。
“为什么要换?”埃塔不解,被推到门外。
“你问分析仪……”机械师的话音关在了门后。
埃塔想抗议,却也无从。分析仪是权威,机械师也只不过按流程办事,而他又看不懂那一堆数据分析。
个人终端芯片的更换带来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既往的资料倒是可以从个人库里重新载入,但政变刚刚镇压,维尔星的信息收发是严格控制的。他暂时无法获得文件自由传输的权限,只得翻腾终端里的本地资料。
在值休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埃塔点开了一个文件夹,打开后发现是几张照片。大概是备份,虽然他也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备的份。草草翻看后,埃塔整理着装,去跟刚刚回航的战友换岗。现在,他该为自己更换了芯片而感到庆幸,不然此时他的终端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完全宕机——也许是叛军利用某种特效的信号干扰,专门对付中央驻军的终端。
埃塔感到呼吸困难。他明明已经将终端的异样呈报上级了,却没有人重视这件事。连他自己也没有。他驾驶着飞船从母舰起航的时候,还跟副驾驶员开玩笑说,有一台分析仪,谁都能当机械师。
开着飞船在母舰周围巡航的时候,埃塔非但没有继续向上级汇报终端芯片的事,还走神了。他想起那些照片是他从家里的资料库里拷贝的,里面有一张父母抱着周岁的埃塔的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婉,抱着婴儿,年轻的面容仿佛散发柔光。父亲侧站在她身旁,常服也穿得笔挺,双眼盯着镜头,即便是全家福,也没见一缕笑容。
记忆里,父亲不曾抱过他,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有过,但也只是觉得有过,具体的场景也记不起来了。
记得最深的,倒是十二岁时,母亲推开他的那一次。
埃塔那时要写实践报告,跟着母亲去了她的实验室。经过一个玻璃房间时他停滞了脚步。里面的人都穿着白色的隔离服,每个人把自己封装得严丝合缝。但可能是实验取得了什么进展,雀跃中彼此拥抱,即便隔着玻璃也仿佛能听到他们的欢呼。
在人群缝隙间,埃塔看见了一个开膛破肚的人,但没有血迹,所有的脏器都带着金属色,他睁着眼睛,转过头来,看见了埃塔。
“埃塔!”
母亲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面前,面色不愉,似是不高兴他耽误了时间。
小埃塔从与那人的对视中惊醒,见到母亲就抱住了她:“妈妈,那个人、那个人……”
埃塔现在想想,母亲是医研署研究员,每天都在跟活人死人打交道,应是早已习惯了。但十二岁的埃塔只记得,母亲没听他说完,拨开了他的手:“不要碰妈妈的外褂,有细菌。”
埃塔不得不承认,其实当时他并没有多害怕,只是跟着母亲去到实验室,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发冷。之前,埃塔也想过做一个研究员,自那之后,他觉得他对隔离服没有什么好感,对软金属的脏器也不感兴趣。他渐渐地开始好奇父亲的星空。是什么,让他驻守多年,几乎不曾留恋家乡。
长大后,埃塔的好奇也逐渐淡去,军校毕业之际,考虑到若去联盟边境星系驻扎,也许几年都回不来一次。权衡之下,埃塔毕业首志愿里填的是中央驻守军。顺利地,他被录用,服役至今。
原以为会一直现世安稳,直到突如其来的政变打破埃塔的设想。不过,中央驻守军精锐围攻维尔星,一昼夜就镇压了叛乱。轻易得出奇。
所以也许这一波针对中央驻守军精锐的突袭,才是请君入瓮的目的。埃塔的飞船弹药已经耗尽,船身也严重损毁。埃塔忍着脊柱受到撞击的疼痛,再次将终端调到通讯界面,把巡航舰队遇袭的消息重复呈报上级,并发往中央军紧急信息通道。希望这次有人重视他发出的报告。
埃塔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到飞船副驾驶手中有个银灰色圆罐,是漂流瓶。
官方文件里说,漂流瓶最后会被转交到士兵所登记的联系人手中。
操作台的红钮成排亮起尖叫,副驾驶员一边砸下“全舱静音”的按钮,一边扭头对他说:“你填的联系人是谁?我填的是露西——我家的狗。哈哈……”
埃塔跟副驾驶员合作快三年了,但关系也算不上亲近,这种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应。但对方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他也不用回应,因为副驾驶员还没笑完,导弹已经先来了。引擎已经全部损毁,避无可避。
飞船驾驶舱严重变形,并且隐隐传来解体的震动。副驾驶员磕破了脑袋,已经安静地睡倒在椅子底下。他的漂流瓶没来得及打开,从他松开的手中滚出,沿着飞船诡异的倾斜,滚出了破碎的舷窗。
埃塔松开抓着椅子的手,看着自己手中的漂流瓶,自己也像随水飘荡一般,浮了起来。
有一分钟的录音啊。埃塔旋开了右键的录制,虽然他的脑中一片混沌,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蜗隆隆作响,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但必须要快一点了。
埃塔导入了终端里那张唯一的全家合影,照片在漂流瓶影像液里立体呈现,伸出的手指仿佛能触到母亲的柔和面庞。父亲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硬如冰。也是,埃塔此生的战绩,比起当年的父亲,可是差远了。仓促回顾之间,竟完全想不起有什么能让父母感到骄傲的事……
埃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即便是说了,空气也已经四散稀薄。一滴眼泪跌出眼眶,落向立体影像液的透明板面上,又因失重漂开了。也只有一滴,没有更多了。
飞船内部骤然响起警报最后的尖鸣,越过了“全舱静音”的指令,整个驾驶舱各处的红色报警灯闪成了片。埃塔双手合拢,将金属壳按回原位,蜷曲了身体,把漂流瓶紧紧埋进怀里。
剧烈的震颤将埃塔摔向副控制台。舱内仅有的一点氧气,连带氧气生发装置,在导弹的轰击下爆出了短暂的火花,而后,便归于沉寂的金属碎块。
真空之中,袭击还在继续,通讯受阻的巡逻舰群和护卫飞船像是被巨鲸冲散的鱼群,在交火中破散。不计其数的银灰色漂流瓶飘荡着,在无声的爆破波动中,远远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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