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梦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书中,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大水沟绕着左右后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杨沟村,也的确可以借这一段文字来形容了。

        虽则是一个行政村下的小分组,虽人满不到两百;商店不过三家,一般人家,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的生产事业,所依靠度日的,自然是祖留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手工艺为生,一个月两千到三千的工资;而大多数的人家,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如同蚊子一样在哪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蚊子密集的地方,总不外乎这两个地方,一处是山神庙上来的土坡,一处是大场底子柳树下面,冬天他们在哪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关门的时候;在那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碎事,比如说甲以为老爷池山上的一棵树应该属于公家,乙以为老爷池山上的那棵树应当归于个人的话,双方就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为甲党或乙党提出依据;互相争辩,弄到最后,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想打,此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休暇之地,虽有两处,但是大部分的蚊子,就家里可以不备椅子等日常用具,而悠悠的生活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平地上,就有这样的一处蚊子之地。

          在我们家的右面,住着一家跑事营生,别人家死人或者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一族,男女老少的人数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比牛棚大了点。他们家里的一位当过兵的年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名字叫阿春(化名),冬天穿的是一件同伞似的一堆破棉衣,夏天大半身基本是裸着,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自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然看上去苍老,但只是跟着村里的大人,田间地头哪都去,有婚丧的人家,也老是在进出;打起架来,吵起嘴来,尤为勇猛。每天见他从我的视野中走过,心里老是在羡慕,以为又要去干什么大事,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和大人走夹在一道呢?而他出去回来,不管是清早或晚上,我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嗓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聊天,若只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唱歌。

        当一天忙完之后,他跟了他们一起的大人,一同去乘凉喝酒的时候,看见我羡慕的站在门口,便也邀约我一同去,但我总是不敢,一则怕母亲骂,二则胆子终归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盘问说笑;我总是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躲开了,为的是童年的好奇心,实在敌不过。

        有一年春天的早晨,母亲去地里锄草去了,而父亲也早早的去外做工了,爷爷一大早去了外面给牛割草,姐姐在厨房收拾早饭过后的碗筷,我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春唱着歌,背着背架,拿着绳子,从他家里出来了,看了我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下来和我聊天,并说:“老爷池后面的峡里,野果多的很,而且有杏子、莓子,你跟我玩去吧,我可以给你采一大堆;而且你爷爷就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割草呢,等我忙完了,我就可以送你上你爷爷那里了。

        阿春本来就是我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地里。天气那么好,爷爷去割草的时候,我本来想着要同去的,但他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我一听到这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得跳了起来,两只脚也很轻松的跟他出发了,并且还怕姐姐出来阻挠,跑路也比平时快了些。出了家门,沿着小路一口气跑出了村子之后,天地宽广了起来,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春却像一部小小的自然百科全书,而到老爷池山峡里的哪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的模范小课本。

        麦子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边的柳树也都长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的老鸦一声嘶鸣的飞过去了,是老鸦在觅食,枝头上吱吱喳喳,似打架又像似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的,远处的槐树林里,既有抑扬,又带押韵,在哪里唱歌的,才是深山里的画眉鸟。

        上山的路旁,一簇一簇像毛发似的小草,长的很多,毛发似小草的左右上下,长满着些淡红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子,我起初看了,有些害怕,走路的时候若碰到一丛,总要绕个道让开它们,但阿春却笑了起来,他说:“这是苦曲,摘去了,把底下的根切了,开水里煮熟,拌了凉菜,味道是很好的!”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春也走的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棉袄一脱,丢到了地上,让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背心唱着歌去割草摘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远处的坡上看去,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这世界真大呀!那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那澄碧的天空!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究竟从哪里来,上到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麦田,远看看天和起伏的高坡以及淡淡的青田,渐听的阿春的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混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地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架很大很大的飞机,飞机上面展开着很大很长的翼,我和爷爷母亲爸爸还有姐姐阿春等都在飞机上,吃着东西,唱着歌,一直飞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高楼大厦,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春便在这山上的楼房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道做到了多少时候,阿春却背了一背架草,和一草帽的莓子涩杏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头边来了;他脱下背心,光着脊梁,把那些野果包在了他的背心里面了。

      他提议说,时间不早了,他还要去割一背架草,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绕着走到山脚,因为山上的草,已经被畜类吃光了,第二背架就很不容易割来了。

      慢慢的走到了半山坡,底下草地上聊天的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到了我们的耳里,并且一条青烟,刚从山脚生火的地透到了空中。向草地看了看,阿春就放下刚割的草,对我说:“他们就在哪里了,大概离吃黑饭(当地对晚饭的俗称)的时间也不是很远了,我把你还是领到你爷爷那里吧!”

      我们到了山脚,爷爷和许多同伴的老者,都睁大了眼睛,惊讶了起来。阿春走后,他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的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和阿春上山采摘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有一位老爷爷问我:“你长大了,愿意去干些什么?”我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说:“我愿意去割草放牛!”

      故乡的休闲之地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大人里的小英雄,带我去上山冒险的阿春,却在打工的时候,游泳溺亡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走得走,散的散,到现在也剩下破烂的一家了,他们的那一座似牛棚的房屋,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的无常,阿春的死,同时也带走了我的少年,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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