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嵇康杂诗读感

诗云:

微风清扇。云气四除。皎皎亮月。丽于高隅。兴命公子。携手同车。龙骥翼翼。扬镳踟蹰。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辉。华幔长舒。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弦超子野。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俯赞玄虚。孰克英贤。与尔剖符。

宗白华先生谓: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嵇康临刑东市,环顾日影,索琴而弹之,广陵终而人陨绝。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而激昂的人生,往往在壮丽的牺牲之中。那遥远的绝响,随着嵇康的死而淹没于历史尘埃,但那瞬息闪耀的光华,却穿越时空,观其诗文,缅想其人,乃更觉戚戚焉。

仅从本诗主旨看,也就是宴乐与清谈,乃魏晋风流名士的日常事罢了;而慢慢读下去,想嵇康一生的遇合与壮烈,则更有感慨。在一个清寂的夜里,微风渐起,密密的彤云突然间被吹散;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高空,明晃晃的清光如泻了一地的水银,四处流淌。既然阴霾散尽,心中似乎也畅快了许多,不知如何竟心血来潮,想起许久未见的朋友们。意兴所至,携手同车的景象更加历历。出发吧,趁着这月色快些出发吧……雄健的马儿在路上奔驰,径直向着朋友的庐舍。大概是早有预料吧,似乎一切早已准备停当:华丽的灯烛齐齐燃起,透光绚烂夺目、长长舒展的帐幔,整个华堂竟如此煜煜生辉!鱼在鼎中已久,恐已将熟;多年的佳酿早陈在案头。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俯而赋诗。欢宴正浓时,谈端方起,主客辩难,妙语叠出,三番已然难决高下;观者挥麈击掌,呼和大作,助谈者振衣而起,又是一番针锋相对!环视堂上英贤,俱是当世名流、一时俊杰,可谁,能与我契阔相投、旨意相符呢?

嵇康的朋友中,最著者怕是河内山涛了。山涛与阮籍、嵇康一面,而契若金兰,涛才不殊康,唯以气度相与。山涛年长嵇康阮籍5岁,长嵇康18岁,可能做了几人主簿、功曹之类的小官,有感于时势,挂印暂隐。而河内向秀,与吕安、嵇康更相友善,趋舍进止,无不毕同:或率尔相携,观原野,极游浪之势,亦不计远近,或经月乃归。嵇康与吕安、向秀间,更有特殊的志趣共鸣,嵇康傲世不羁,吕安放逸迈俗,而向秀雅好读书。嵇康隐居山阳,常与秀共锻铁于大树之下,然于安,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驾。康为竹林之游,预其流者,向秀、刘灵(疑为伶)之徒,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后来为世人称道的竹林七贤。

然而,曹爽被诛杀后,王浚、诸葛诞、毋丘俭等地方拥曹势力皆被扑灭;相形之下,何宴、夏侯玄等名流被杀,司马氏之心,早已路人皆知。痛饮酒也罢,鼓琴餌药也罢,无论如何归隐,曾在一起诗酒放诞、契若金兰朋友们,面对即将爆发的暴风骤雨,该如何抉择前路与命运,想必不言自明,内部的分化已不可避免。山涛荐嵇康自代,嵇康以七不堪二不可回绝,公然决裂。而为吕安辩诬,则是阴谋发动后的某个结果罢了。果然,后来山涛位列三公,向秀不得已出仕,王戎进爵封侯,而阮籍郁郁而终,刘伶佯狂,以酒为友。隐士孙登曾对嵇康说:“子才多识寡,劣于保身,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又说“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嵇康狱中写诗,以为有愧于孙登。世说新语记载了嵇康临刑最为悲壮一幕: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从建安时代的慷慨激昂、风骨凛然,一变而便娟婉约、俊爽流利,再变而辞旨渊永、寄托遥深。正始之际,夏侯玄、王弼、何晏之徒始倡玄风,至嵇康、阮籍,诗杂玄心,高邈无双。阮旨遥深,更多的是忧生之嗟,迁逝之悲,而嵇康的清俊,更多则是放诞鸣高,轻肆使气,清是渴慕高士神仙、心游太玄后的恬淡与寂静,峻却是感念时势与伦常的慷慨与任侠。只有这首杂诗,从宴乐清谈可以想见嵇康曾经的朋友们,似回忆,似迷梦,似感怀,一幕又一幕华丽、铺陈的画面,慢慢叠加重合,宛若梦境一般的理想、憧憬、渴望,和压抑在心中的抑郁、沉痛、感愤,在飘忽不定的意象与文字间,断断续续犹如呓语。

那时大家彼此还是契阔如兰的知己,前路的抉择与命运的判决尚未来临,至于谁去活,谁去死,谁会幸运躲过劫难,谁又会被后人无限怀念,只有神知道。现在,只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场华美绝伦的清宴,有美酒,有名琴,还有无尽的欢乐,如此,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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