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

                            1

曾经,不止有一个人问我:你们上海人,肯定很会做饭吧?

答:我会啊,淘好米,在电饭煲里放满水,再插上电,就好了呀。

但我隐瞒了后半句:常忘了把电饭煲的开关按下去。

对于美食,我是异类,所知不多,敢于尝试的机会更少。读书时,常吃小混沌,汉堡之类。后来,每次看用完的马桶,那层漂浮的卫生纸,就是童年的记忆了。我不喜甜食,不畏惧麻辣,从未有过为某种食物而排队,惦记某家餐厅念念不忘的时刻。鲜虾泡面和龙虾泡饭,于我而言,是同一物种。

虽然,据我所知,地球有十三亿吃货,都生活在同一个神奇的国度,比如我的朋友,大师兄康森,我们通常叫他“话唠”。

不知哪个女生私底下说过:大师兄这个人嘛,虽然嘴很讨厌,但长得有点汪峰,沉默时,便有魅力。

我并不这么认为,有一回不小心露出来,被人批评了一句:肤浅。

其实,我只觉得他哪像脸,更像电视剧里流行的反面角色。

大师兄康森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真理,担心哪怕听漏了一句,就会丢失改变人生的机会。他永远正襟危坐,整张脸如果套上黑框,基本就是遗像。他的嘴永不停歇,自夸就算一人对着镜子,也能侃侃而谈半小时。酒足饭饱之际,他经常从爱因斯坦说到达尔文进化论,也能前一秒钟大聊互联网金融创新,转眼说到在云南吃炸蚕蛹的美食之旅……要么嚼着一块烤牛舌,或舔着哈根达斯冰淇淋。

久而久之,对于“话唠”之名,康森也安之若素。坦然接受。

作为我的好朋友,他总想改变我的价值观,无所不用其极,引我入暗黑料理界的法门。小龙虾刚兴盛的那几年,他常半夜拉着我闲逛各种馆子,手把手教我如何抽掉小龙虾背后的筋,据说那是毒素和重金属最重之处。

但,我从未如他所愿。

冬天深夜,那年霞飞路尚未改造,原汁原味的露天摊上,我提过一个问题——世界上还有你没吃过的美食么?

康森沉思熟虑,向寒冷天空吐出一团浓烈的白气说:人生最美好的死法,大概是吃河豚毒死吧。

                                        2 

第二年,春天,大师兄康森邀请我去崇明岛上吃河豚。

当时我刚经历一阵子失落,每天闲得无所事事。我还从未吃过传说中剧毒的河豚,但也听说现在的河豚都是人工养殖,看似危险其实安全。

我对河豚没什么兴趣,倒是希望体会到中流击水、眺望大江东入海的感觉。

我做了一小时地铁,在约定好的时间提前赶到。康森照例迟到至最后一分钟,才缓缓地冲进检票口,拉着我跳上开往中国第三大岛的渡轮。

傍晚,来自上游的夕阳,洒满浩瀚的长江口。我眯眼,趴着栏杆,任风吹乱头发,眺望不知是从青藏高原还是四川盆地抑或神农架来的落日。江面上布满各种轮船,也不乏一叶扁舟的渔船和货船,大师兄如数家珍道:渔民们正在捕捞长江三鲜——河豚、鲥鱼和刀鱼。

渡轮抵达崇明岛,天色完全黑了。岛上没什么高楼,刚出码头,便是整片的油菜花。不见半个人影,天空地阔,有丝丝凄凉。

正想骂他是怎么安排的,顿时出现一辆面包车,像从地底下出来的。这就是他预订的豪车接送?车身污垢比黑夜更黑,破烂得随时会散架。

颠簸半个多钟头,直到崇明岛最东边,紧挨着东海与滩涂荒野,才有一栋孤零零的双层农舍。

下了车,脚踩松软泥地,四下没有路灯,月光明媚,空气清纯得几乎透明,夹带着海风的腥味。

晚饭还没吃呢,辗转舟车劳顿,早已饥肠辘辘。

做河豚的厨师就是这间农家乐的老板,听着厨房里的油锅声,不禁心声疑虑:今晚,我们两条命就会扔在这里吧?

瞎说,这老板是祖传的手艺,几百年前,打刚有崇明岛的时候,人家就专做河豚了。

十分钟后,香味飘近,老板端着盘子上桌,一条小得可怜的鱼,长得奇形怪状,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胆战心寒。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康森出口成章,掉书袋的本事一流:你知道么?苏东坡也写过——篓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他们不知道会吃死人吗?

康森回答,苏东坡说河豚味道值那一死,《太平广记》也说“俗云煮之不熟,食之必死”其实他们知道会死,只是为了美味甘愿一死。

厨师自己吃了一小块河豚肉,又喝了半口汤。他说若是一刻钟后自己还活着,你们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吃了。说完点上一根烟,提着半壶酒出去蹲在门口看月亮。

春风沉醉的夜晚,窗户打开,远远望着月光,响起长江与东海的潮汐。我和康森对望,沉思了良久。

一刻钟到了,门外,厨师尚活在人世,只是喝掉了一丝丝酒,脸红得似猪肝。

回到餐桌前,康森拿起筷子,虔诚地向盘中的河豚祈祷——对不起,河豚君。今夜太美,请汝到吾辈腹中一游,助汝早往极乐世界,记得来世依旧做条有志气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谷庙中来。

说罢,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鱼肉,入口之前,还用舌头舔了舔,幸福表情,生动至极。

好吧,我并非贪念美食,实在不想被人瞧不起,多年后被康森津津乐道“这家伙是胆小鬼”——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品尝小小的一口,鲜美难以用人间词语形容,禁不住拿起调羹,又喝了半口浓稠汤汁。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吃掉这只河豚大学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但我的记忆里,好似半辈子那么长。

刹那间,我一度绝望的认为,自己即将被他同化,沦为吃货中的一员。

不知为何,我的双脚在颤抖,艰难地挪动到窗边,让海风吹湿眼睛,吃到热泪盈眶的境界吗?

忽然,耳边响起来某种尖利的声音,像是从月光四周的云层里飘落的。

回头去看我的朋友,大师兄康森,正像死尸倒在餐桌脚下。面色煞白,身体僵直,气息还有一些,但微弱到难以察觉。

河豚有毒,他快死了!

我浑身颤抖,冲到农舍门外,想要找人求救。我却发现,烹饪河豚的厨师,竟也倒在泥地里,任我怎么拖也起不来。

厨师吃了第一口河豚,想必早已毒发身亡。

月光隐入浓云,集体自杀之夜。

接近子夜,这片岛最偏僻荒凉的尽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与人烟,连个手机信号也没有。

影影绰绰,看似鬼魅,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

我狂乱的向外面跑去,在一片淤泥和滩涂上,一片漆黑,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没脚踝,弥漫着沙蟹、小黄鱼、海瓜子的味道。

忽然,我很没用的哭了。

不知道在荒野瞎转了多久,我才摸回农家乐,准备去给大师兄收尸,同时想着如何给他家人报丧,又怎么解释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还好好的呢?我有些胃疼了,毒素发作了么?

然而,大师兄消失了。

楼上楼下寻找他的尸体,却在客厅里看到他——坐在窗边的木板床上,嘴里吸着牛奶,手上玩着psp掌机游戏呢。

康森抬起头,看着我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泪痕,捧着肚子爆笑:我靠!你还真的掉眼泪了?对不起哦,我只是骗你玩的。吃药这条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那个瞬间,真想把他杀了。我会慌称他被午夜的潮水卷走了,其实是埋在最荒凉的滩涂深处。多年以后,人们发现他时,只不过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头罢了。

不过,我身后又多了一个人——农家乐的老板兼厨师,他刚从酒醉中醒来,扶着门大口呕吐,手中还提着喝空了的瓶子。

在漫长的那一夜,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恐惧:喂,开玩笑而已,你不会……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想起这个王八蛋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一度整天捧着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装逼。

我独自离开,往着海岛的内陆方向走去,步行了整个后半夜,直到破晓时分,才走到最近的乡镇。

从今往后,我再没见过“话唠”。

                              3

关于“话唠”,他从我的世界销声匿迹了。

去年,我跟几个老同学聚会,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一种说法是他去了美国,还有人说他在香港发了横财,或者在西北的某所监狱里。我很害怕听到最后一种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这些年来,我有无数机会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却始终不曾变为一个吃货。我保持着异常简单的饮食,恒久不变的体重,还有嗓音。而我对于食物的审美标准,仅仅停留在不饿死的水平线上。

今年春天,与大师兄分别几年,我收到一条短信——“sunny,是我,康森,好久不见,甚为想念,本周日,傍晚6点,我在黄浦江边的十九号游艇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我从未删除过这个号码,手机屏幕跳出的还是“康森”之名,心脏微微一悸,竟有隔世之感。

其实,我对游艇毫无兴趣,只是,有些想他。

次日傍晚,驾车来到游艇码头,保安问我有没有请帖。我打电话给康森,无人接听。

此时,路边停下几辆豪车,从低调的劳斯莱斯到张扬的兰博基尼,还有几个带墨镜的男子。

我焦虑的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大师兄那张醒目的脸,应该难以隐藏吧。

忽然,有个服务生走到我面前问:你是sunny?

我点头。

托盘里有张黑色请帖,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两个行书大字——夜宴。

上船的刹那,脚下随波浪起伏。

我有些紧张,又不敢去询问,以免说错话惹人狐视。我靠着船舷边上,用眼角余光看其他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位是房地产大佬,和王健林,许家印同等级别的,还有两个也有些面熟,不知在什么电视节目上见过,还是在顶级品牌广告上?不过这些富豪都是独自一人,没有人陪伴。

游艇起锚,黄浦江风从四处吹来,冷得我抱着胳膊发抖。江水混着上游的泥土,中游的工业污染,以及下游的海鲜味,让我不免想起那年在崇明岛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的客人在游艇一层坐下,默数人头,总共21人。都非花样年华,令我很失望,还是没有发现大师兄的踪迹。难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号码牌,发到我手里是最后一张,在服务生引导下,从一号到七号的客人,先上游艇的二楼餐厅去了。

原来,这美味要轮流享用,剩余14人等在原地,规定禁止使用手机,没有红酒和水果伺候,每人仅发一杯白开水。

我佯装看着游艇外的黄浦江——东岸的陆家嘴,花旗银行大厦的led幕墙,亮起i love shanghai的五彩灯光,背后是金茂大厦与环球金融中心,快要建造好的上海中心,600多米高,琼楼玉宇之巅,云雾深处,星光若隐若现。

其实,我是在注意每个人的表情。虽然都很沉默,但我能从其中几人的目光里,看出某种兴奋期待,同时暗藏紧张与不安。甚至,有几分拼死吃什么的感觉。

半个小时后,第一批的七个客人下来,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的油水,究竟吃了什么?这餐美食如此迅速,别告诉我是泡面加火腿。

随后,第二批客人上楼。

而我自然是要等到第三批,静候时光清浅。

下来的人坐在我身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让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热泪盈眶,仿佛此生无憾,可以升入西天极乐世界一般。

这令我更加狐疑,听说嗑药也是类似效果?

绕过陆家嘴顶端江心的航标,不断有江轮和沙石船经过,几乎擦到一艘万吨巨轮。我仰望对面船头的集装箱,不晓得是从北美还是欧洲来的,总之是另一个遥远的国度。

我想要跳下去,逃离这艘危险的游艇,游到对面的外滩。但我不会游泳。

很久以前,我常坐黄浦江上的渡轮,跑到船头又船尾,看雪白浪花,远眺海关大钟,古老中国银行大楼屋顶。茫茫江水,仿佛置身幻境,后来,偶尔也会来外滩边上,看陆家嘴高楼,还有江心驶过的各色游船。

今夜我在游艇上,做别人的风景。

不知不觉,第二批客人下来了,有人掩面哭泣,有人羊癫疯似的颤抖,那位房地产大佬则像白痴一样目光呆滞,把头伸出去,划十字。

轮到我了。

经过两轮等待,腹中有些饥饿,觉得还能忍受。按照号码顺序,我排在七个人最后,踏入游艇上层,风急浪高,抓紧扶手,进入餐厅。

狭窄的二层船舱,只摆着一张圆桌,刚刚清理过。每人有一套标准餐具,服务生为你垫好餐巾。我用热毛巾擦了把脸,饮料照例是白开水,还有一小碟调味料,有些刺鼻,拌着芥末的酱油。

河豚刺身?

猜疑之间,服务生已端上美食,偌大的青花瓷盘中,仅有一条尖尖的舌头。

我不禁扶了扶眼镜,不晓得这算是什么食材。但无论形状还是色泽抑或纹理,都与舌头没有任何分别——尤其舌头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开叉的感觉,还有舌头底下的那根筋,简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

我打开手边菜单,发觉总共只有这一道菜,名曰——舌尖。

什么肉?还是某种做成荤菜样式的素菜?

据说豆腐可以做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货,不懂。

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舌尖”并没有经过任何烹饪,无论炒,煎,炸,熬,烩,焖,炖,煨,蒸……一样都没有过,根本就是生的吧?只是,经过厨师简单的处理,或许被冰镇过?去除了血丝之类,保持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虽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诚,有人流口水,但没有像我这么震惊的,大概凡是上这条船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吧。

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的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个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的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拌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参果旧事。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个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

先生,这道菜,最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百家讲坛某位教授的高徒?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个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的,无奈的,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七分之一舌尖。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可能?——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在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是地震,想是遇到了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此起彼伏的尖叫,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

几个家伙趴在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成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

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的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

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

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我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

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

虽然,多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次磨难之后剥落在古墓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

“话唠”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康森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薄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唠”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

                          4

离开我的几年间,大师兄康森,在南方流浪了些许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

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康森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家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脚下。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唠”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两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半年后,老食客失踪了。康森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是头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吃货,因为长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唠”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弃烦恼,豁然开朗,竟然活过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累了许多财富,临死之前,召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康森一千万遗产,以酬谢他续命。

大师兄得到第一桶金,立马携款飞回上海。他是学金融的,知道这钱若不投资早晚还得贬值,直到一文不值。看来看去,如今这世道,百业凋零,也只有房地产最保险了。

于是,他从买卖高级房产开始,直到自己开公司做地产开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给某市某区领导进贡珍鲜美食,竟然低价拿到几块地,由此发家成了亿万富翁,只是短短几年而已。

康森无法更改吃货之心,变本加厉寻觅各地美食,乃至飞到世界各地,从墨西哥老鼠到亚马逊蟒蛇到非洲白蚁,尽入口腹。然而,他的舌尖日渐麻木,想是各种滋味杂陈,过于旺盛与激烈,在甜辣、酸麻、腥香、冰火之间,味蕾分解,大脑皮层衰退……必须要有从未尝试过的美味,才能重新唤醒他的舌尖。

差不多,去年今日,他从开发商的秘密圈子里,意外得知“夜宴”的存在。

这是一艘黄浦江上的游艇,本身就价值过亿。这艘船每周只开一次,每次最多接待21位客人,而每张请帖价值人民币五十万元——超过“话唠”吃过最贵的一餐。

并非什么人都可豪掷千金而上船,每位客人要经过严格审核,通常都是vip会员。

首次踏上“夜宴”游艇,本欲享受一顿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船上仅有三道菜。并且,每位上船的食客,只能选定其中第一道菜。若要吃到其他菜品,只能循序渐进,改天预约下周,甚至更往后的日期。刚要发飙,但看到其他客人,个个比他有钱,也都乖乖遵守规律。他便想看看究竟是哪三道菜,竟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十年薪水。

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遗风——美人掌。

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不够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康森闭上眼睛,心里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

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这才让他安心。

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独自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中。

当晚,大师兄康森,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

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

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

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

菜单上的名字颇有诗意——窗笼记。

我的朋友“话唠”博览群书,他知道旧世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

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的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味,全部进入食道,忽然什么也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

等到离开游艇,康森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一句话。

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

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

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的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

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唠”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之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

康森自觉这是人生最美的时光,吸食毒品般无法自拔……

不久,他已为游艇夜宴解囊了几千万。

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开发商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话唠”变成了结巴。

自从迷恋上那三道菜,他对世间一切都没了兴趣。享受“美人掌”“窗笼记”“舌尖”,成为舌尖唯一的功能,从而丧失了另一项能力——他不再喜欢说话,渐渐,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甚至羞于启齿。

当他必须要用语言表达时,舌尖竟如石头般僵硬,只是冒出那三道菜的味道。如此这般,大半天只能说出同一个字,听的人急得能把肺吐出来。

他无法再说谎和欺骗别人了。

“话唠”的房地产生意,包括政府公关,跟地方县市领导在酒桌上的交易——全靠一张嘴。当这条舌头不再灵活,乃至于无声的地步,由舌尖为自己打开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

最终,有位领导说了一句话:这家伙不好玩了。

康森宣告破产。

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赤裸裸一无所有。他再也恢复不了说话的能力,舌头仿佛得了绝症。而在他身无分文后,他自然无力参加夜宴,只能在码头边忘川秋水,或趴在外滩的栏杆边,在许多大小游艇之中,寻觅舌尖上的那一艘。

黑色的,夜魔般的游艇,即便在江火通明之时,他也从未在岸上看到过。

他再也无法吃下其他任何食物,似乎舌尖只能承受那三道菜,否则有强烈的排斥。每天只能喝些牛奶粥水,有时会反胃呕吐。

大师兄的体重迅速减少了三十公斤,直到骨瘦如柴,好似骷髅活在黑夜。

无法再活下去了。

不是吗?

他对自己深恶痛绝,一切都源于这条舌尖?

手里有一张游艇夜宴的vip白金卡,虽然一分钱没有了,但至少有权给船长打电话。

他指名要跟游艇老板见面。

那一夜,游艇靠在码头边,服务生将他引入餐厅。摆着七份空餐具,还有一根白蜡烛。烛光摇曳之间,坐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厚重墨镜,看起来面目模糊,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总之,老板很神秘,配得上这艘游艇,也配得上这出夜宴。

这是康森第一次见到他。

“话唠”严重口吃着说——想把自己的舌尖卖给他,作为本周的第三道菜,提供给广大食客享用。

老板沉默片刻,却不正面回答,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

他说,自己不过等死而已。年轻时做过厨师,从街边大排档开始,到特色家常菜餐厅,再到宾客盈门的大饭店,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西餐厅,精致天价的私房菜,正宗的神户牛料理。因为美食,他在三十五岁那年,幕后控制者全国无数家餐厅,各种层次和菜系,从漠河到三亚,喀什到台北,每年有七亿人享用他提供的美食。

简而言之,他秘密控制这中国大部分人的胃。

三年前,老板查出患有癌症,决定在死之前,再开最后一家餐厅。他有一个梦——吸引这个国度最富有的人们,进入美食届的终极领域,同时也最具有创意,最令人疯狂最为神秘与黑暗。究竟要提供哪种食材?想了很久很久,上到天鹅肉,中到果子狸,下到河豚,乃至蚂蚁,地衣,麝香,猫屎咖啡豆……我们已经吃完了地球上所有可以想到的动物与植物,如何才能满足拥有着无尽食欲的中国人呢?

“话唠”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头。

老板心有余悸,这并非现代人的发明,而是在我国源远流长,堪称国粹。安史之乱,藩镇督军守城,吃掉了三万人。张巡杀了爱妾赠与士兵,最后杀光了城里的女人,死尸也煮熟了吃。这就是吃人肉流芳百世的例子。他看起来很有文化,像百家讲坛的教授一样。

曾有一份秘密报告:来自中国最富有的五百个人,有百分之四十渴望品尝人肉的滋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北方某海港城市,建立过人肉供应网络。一开始,他们从将要死去的人身上割取肉和内脏,但往往有各种疾病,有的富人因食用而死。必须找到年轻而健康的男女,有人想到了死刑犯。不过,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后,货源越发稀少而昂贵。食材的来源,开始与人口贩卖结合。有人爱吃童子肉,便有人贩子将偷来的小孩送去,甚至有只配做畜牲的父母,竟将自己的孩子高价卖出。这个邪恶的网络越做越大,处女肉,黑人肉,金发碧眼的洋人肉……扩展到地球上每个角落,以满足舌头的欲望。东欧,巴尔干某小国,有个村子专事这一行,孩子从出生起就为了给中国人吃掉,因此不必念书,但要经过严格的身体训练,以使肉质紧实饱满,并不得接触异性。长到18岁,每人标价一千万美元,办上旅游签证去中国。在那座城市的秘密共厂里,他们被加工成粤菜,川菜,湘菜,日韩料理……

康森还是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趴下来想呕吐,胃中空空如也。

老板说,自己也对这个人肉网络深恶痛绝。三年前,危机爆发,幕后大人物入狱,人肉交易被政府取缔,中国富人最喜爱的秘密餐厅倒闭,市场出现真空。

不过,他所设计的三道菜——“美人掌”、“窗笼记”、“舌尖”,所有的食材都是合法途径购买,从不为了获取食材而杀人,更不会使用医院截肢或其他医疗人体废弃物,包括广东人喜欢的死胎一律不碰,那些不但非法和充满微笑,也可能带有细菌致人死亡。

第一道菜,美人掌。

初次准备食材,有位姑娘主动找上门。二十四岁,容貌身材,都让人心动。她从小学习钢琴,父母都是音乐学院老师,十根手指纤长而有力,天然就是为琴键而生,获得过许多国际大奖,又有谁忍心截下她的一只玉手呢?经过仔细观察,老板挑选了她的左手,开出一百万的价格。说实话,一百万人民币,买一只年轻健康的手,真的不贵。何况,是这样的一只手,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游艇的主人反复询问:你是否下定了决心?直到最后一分钟,她仍然有反悔的机会。但她淡然的摇摇头,说只是为了逃避世界上所有的钢琴。凡是来到这艘船上,都是有故事的人。愿意出卖身体的一部分,必然有各自的原因,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第二道菜,窗笼记。

前些年,有位很火的歌手,曾在万人空巷的选秀节目中夺冠。后来,她不知不觉销声匿迹了,至今只有极少数粉丝还在怀念她。老板告诉康森——你,曾经吃过她的一对耳朵。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你想像不到的人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哪怕他〔她〕就是你最爱的那一个。总之有一点,大家都是自愿的,必须年满十八岁,心智健全,具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游艇夜宴从未强迫过任何人,更没有威逼利诱,买卖纯属自由。

第三道菜,舌尖。

只有说到这两个字,康森的舌尖才稍微正常一些。

老板回答,舌尖,之所以摄人心魄,不仅在于是人类语言的工具,更是美食滋味的入口。你没有品尝出来吗?四川女孩的舌尖有各种麻辣味道,西北汉子的舌尖充满面条的劲道,广东人的舌尖仿佛浓郁的汤煲。而英国人的舌尖最为廉价,简直索然无味,通常只能和烤牛舌混在一起。

不用多说,大师兄全明白了。他所迷恋的三道菜的精髓,在于每份宝贵的食材,都经历过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精心呵护,也集中了人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忘不了,五味杂陈。

当天,康森前往夜宴指定的一家外资医院。那里拥有全球最先进的体检设备,确认他除了饥饿和营养不良外,并无任何传染病或慢性病。至于他的舌头,虽然说话僵硬,但味蕾功能正常,也没有变形或者其他毛病。

他签订了一份合同,自愿进行舌头切除手术。

手术将在游艇上进行,时间是在七天后,也就是今日。

早上六点,康森来到黄浦江边。

一如往常,码头上弥漫着白雾,看不清对岸高楼。早班渡轮缓缓驶过,像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拉响汽笛声,被烟水茫茫吞噬,幻化成某种交响乐般的效果。

登船前,他看到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白色风衣,站在码头后边的高处。微风扬起满头发丝,黑发盖住迷离双眼,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师兄在心底默念诗经里的句子,自从迷恋上游艇夜宴打三道菜,他便再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

女子原本眺望江面,恰好发现他的注视,转下头,目光幽深的看着他。

她的右手抓着栏杆,五根手指极其性感。同时,她的左手露出袖管,却只有一只光秃秃的手腕。

忽然,康森觉得见过她?是在哪里呢?也许电视上吧?很多年前,有过某位钢琴少女,红极一时,后来不知为何失踪了。

等他登上游艇,有人告诉他——这位女子,三年前卖出自己的一只手,成为第一只“美人掌”。后来,每逢周日清晨,她便准时出现,安静无声,站立许久,独自离去。

游艇缓慢开到黄浦江心,被一片白雾笼罩,再也看不到岸上的她。

康森转入底仓,有间小小的手术室,两个穿白大袜戴口罩的男人,全身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被打下麻药,躺下张开嘴巴,一支镊子夹住舌头。麻醉使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舌头。不到两秒,手术刀已切断舌根,将他的舌头放到托盘里。

经过简单称重,这条舌尖只剩下不到二十克,并且随着流血而变轻。

有人为它做了消毒和清洗,塞入特制的容器,装在冰箱里保存。

经过十二小时的冰鲜之后,当晚,这条舌尖将会摆上夜宴的餐桌。

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扔掉了嘴巴里的累赘。

他收到一百万元酬金,用其中的五十万,给自己预订了一块墓地。

剩下的五十万嘛,他给了我——今晚,只剩下一张未出售的请帖,他当场买下来,委托服务生送给我。

“话唠”为什么要这么做?用曾经最宝贵的舌头,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坟墓。他希望我吃掉他的舌头?

他是这样用笔解释的——

“Sunny,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怎样讨厌我。十年前,在崇明岛上吃河豚那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只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吃货。好几次,我在朋友圈听到你的消息,我去你的公司看过你,混在下班的人群中,可你只是匆忙的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来不及看我一眼。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场合,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的让你明白——我依然想跟你做最好的朋友。我已时日无多,等我埋入坟墓,便再无机会。不如,让你品尝我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我的舌尖已不再灵活,但味蕾深处的记忆依旧在。也就是说,吃了这舌尖,等于一次性品尝了世间所有美味,可谓死而无憾。”

我没能吃下他的舌尖的一部分,不知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

凄惨的车内灯下,“话唠”张开嘴,看不到舌头,只有小半截舌根残留。

康森遗憾的摇摇头,两行热泪滑落,小本子已被他写满了——

“我只是渴望,让我的舌尖与你的舌尖,以这样一种当时重逢。让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体里,在黄浦江上,在游艇夜宴,在舌尖的这一夜。”

于是,在这漫长的一夜,我拥抱了他。

他的身体很冷。

大师兄康森抓住我的手,十秒钟后放开,打开车门,自生自灭在黑暗中。

                                  5

我慢慢开始相信这句话——世间所有的情感,喜怒哀乐尽在舌尖。

三天后,我收到了康森的死亡消息。

虽然,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在多年前,这家伙装死骗过我一次,但我还是去证实了一下。

这回,他真的死了。

追悼会现场的遗像,他在黑框中微笑——许多年前,每次当他在高谈阔论,同时拉着一张烈士般严肃的脸,我就会想到此刻情景。我没有猜到开头,却猜到就结局,我想。

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花圈总共只有一个。大师兄没什么亲人,早就跟当年朋友断绝了往来。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究竟跟他是怎样的关系呢?

但我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那个……不是上礼拜见过吗?夜宴的服务生?是,就是他端着托盘,给我送上的请帖。

对,旁边还站着一个,就是把“舌尖”切成七份,最后把我赶出来的服务生。

等一等,我看到了游艇的船长。那晚,我还很羡慕他掌舵的风范。

我这才明白了,前来送别康森的,竟然全是夜宴游艇上的工作人员,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全叫遗像里的人老板。

我开始分裂了。

哀乐响起之前,我拉住船长和厨师,想要立刻知道真相。

真相是这样的——

三年前,房地产开发商康森,因为得罪了官员,被迫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之远。他用最后一笔积蓄,自海外购买了游艇。作为一名资深吃货,他以此生心血研发出三道菜:“美人掌” “窗笼记” “舌尖”。他召集船长,厨师,服务生,还有奢侈品公关出身的销售总监,将游艇改装成黑色的水上餐厅,创建了秘密的“夜宴”品牌。

夜宴的三道菜生意火爆,渐渐成为中国富人身价之象征,如同香车美女不可或缺。谁若是没有上过这艘黑色游艇,都不好意思去美国ipo。游艇老板则隐藏在幕后,平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在每回夜宴就餐之际,他便躲在一面镜子背后,默默观察人们享用美食的表情。

然而,前段时间,突然被查出患有癌症。

舌癌,晚期。

这是口腔癌的一种,据说病因是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虽说他正直壮年,却已经说过别人几辈子都说不完的话,综合原因导致癌细胞发育,扩散。

他一度想要自杀,如果必须要切除自己的舌头,才能保住性命的话。

最后,康森还是在舌尖与活着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迅速完成了舌头切除手术,从根部彻底切除,看起来非常成功,所有的癌细胞都消灭了。

失去舌尖后,他从“话唠”变成了哑巴。并且,他丧失了对于美食的兴趣,因为不再能够尝到任何味道,包括他自己发明的三道菜。

如同行尸走肉般,他度过了最黑暗的一段岁月,直到去医院复查时,意外发现癌细胞复活,这回已转移到了大脑。

人,可以切除舌头,但无法切除脑子。

他已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就死了干净。

一周前,没有舌头的“话唠”,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从加护病房里逃出来,给我准备了请帖,一边在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一边躲在餐厅的镜子后面看我。

当天凌晨,在码头边的停车场里,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根据停车场的监控记录,康森坐进了我的车,我们笔谈了大约两个小时。然而,他独自下车。就在我驾车离开的同时,他虚弱的晕倒在黑暗角落,再也没有起来过。

那一夜,我和他拥抱道别,其实,就是他的永别。

而他写给我的那些故事,绝大部分都出自杜撰,也成了他的绝笔。

而我,是他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人。

真相说到这里,我已彻底明白了——大师兄只是想在临死前,再捉弄我一次。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演技进步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思想境界,才会用生命来表演呢?

厨师还告诉我一个秘密——所谓夜宴,是用来欺骗富人的。

其实“美人掌”是猪手,“窗笼记”是猪耳,“舌尖”就是猪舌头,只是伪装成人体形状,加入独特的人工色素与调味料,使得具有人肉的色香味。而在游艇上的全部食材,实际价值不超过两百块。

说到此处,哀乐响起,康森的员工纷纷向老板鞠躬,可见他管理团队还算成功,至少大家都念他的好。

而我没有鞠躬,而是绕到黑色苇幔背后,看到了水晶棺材里的死者。

毫无疑问,这是一具尸体,虽然化过浓妆,但仍然与活人有着明显区别。

“话唠”终于死了。

我的手指,隔着玻璃,寒冷刺骨,放在他嘴唇的位置上,这里已经没有了他身体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哀乐声结束,大家瞻仰遗体,有人捧出个陶瓷罐,仿佛大师兄已经被烧成灰了。

厨师打开罐子,小心翼翼取出个玻璃瓶,泡满了酒精之类的液体,还有一根舌尖。

他说,康森在完成切除舌头手术后,向医生要回了自己的舌头,用酒精保存在玻璃瓶中。

根据康森的遗嘱,这根舌尖将作为最后的礼物送给我。

what?怎么不送我一艘游艇?

话虽如此,我还是接过了这瓶遗嘱,看着玻璃瓶内被酒精泡得发黑的舌尖,居然还有些眼熟。

半小时后,我目送大师兄康森被塞入火化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但是,对我来说,最为遗憾的是——再没有人以装死来欺骗我了。

我把“话唠”的舌尖捧在手心,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部分了。

                            6

“话唠”被烧成灰烬的次日,恰逢周日。

清晨,六点。我来到黄浦江岸,游艇码头。天蒙蒙亮,晓风,残月。

独一无二的黑色游艇消失了,听说是被康森的债主拍卖了。

空荡荡的码头上,只有若干流浪猫在寻找食物。附近常有人捕捉野猫煮了吃,或者送入街头大排档变成烤串,伪装成羊肉或牛肉……

我打开手里的玻璃瓶,将浸泡在酒精中的舌尖傾倒在码头的木质地板上。

几只饥饿的猫,闻着气味而来,围绕几圈嗅了嗅,就将“话唠”的舌尖分而食之。他们在角落打成一团,地上只剩下一堆酒精痕迹,依稀还有某个人的气味。

我想,这是他和它最好的归宿。

痴痴的看着江上风景,当我转头离去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白风衣,黑长发,如雪容颜,我想和她打个招呼。

可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我,还是看我身后的江面,或者是那艘消失的黑色游艇。

风,吹乱他的话。她伸出右手,五根手指,纤长才嫩,天生适合钢琴,象牙梳齿般,抚摸额头前发丝。

然而,她的左手,始终隐藏在袖管深处……

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一秒,只听脚步渐行渐远,我的手腕,双耳,舌尖都莫名的刺痛。

“啪!啪!啪!”我仿佛听见了泪水掉落木质地板的声音,渐渐的越来越模糊。

我睁开眼睛,她已消失在浓雾中,最后再望一眼江面,依然不会有黑色游艇出现了。

大师兄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