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号公路
文_灰烬
我打开车门,走到公路边上,终于解决了生理问题。我看着沙子变暗,变得松软,下陷。我抖落掉最后几滴猫尿,拉好拉链,回到戎子身旁蹲下。
天空无云,那蓝色像胶卷照片似的,沾满了沙子的颗粒。风很大,它携卷着轻飘飘的砂砾摔打在我们脸上,我的脸镶嵌着成千上万粒这样的沙子,它们让我的毛孔变得粗大,让我的胡须变得坚硬,硬得像马毛刷子一样。我想等我回去抱老婆的时候,得先把胡子刮干净才行。
戎子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他已经喝掉了里面的三分之一。我把瓶子攥在手里,手指甲抠着上面的包装条,直到把它抠落了为止。一阵风吹来,包装条被吹走了。戎子骂了我一句,见我没反应,只好跟在风的屁股后面追那片垃圾。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点燃了最后一根烟。他把包装条粘着胶的那端一把贴到我额头上,气喘吁吁地说:“日。”
我乐的不行,咳出肺里最后几缕烟,把烟转了个个,递给了他。
他恶狠狠地吸了一口,那口气很长,他一直憋着没有吐出来,就像没有掉下的第二只鞋子一样让人的心提着。他的呼吸停止了一会儿,我想他是在让他的肺好好品尝一下这最后一股黑气。这是我们在巴扎上买的一盒莫合烟。那烟标是红底的,上面印着个抽烟的老头。烟标不知道被戎子扔哪儿了,我为这事还和他吵过一架。
就在我回忆烟的故事时,戎子肺里的那股烟终于被挤出来了。它在半空中凝聚片刻后便消散了。戎子按这种深呼吸的抽烟方式,四口就吸完了剩下的烟。他揪掉我额头上贴着的塑料,把烟头包在里面,攥在手心里。然后他回到了车上。
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跟他上了车。
我换了一盘新的碟子,CD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开始读那盘花得都无法当镜子照的光碟。鹰风的吉他声渐渐变强,我跟着老式迪斯科一般的节奏开始晃动起来。戎子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啊了一声,戎子又说了一遍,我又啊了一声。戎子一拳砸到CD机上,音乐停止了。我停止了晃动,看着他。戎子继续开着车。
藏刀的小挂坠在后视镜上晃动着,它晃动得很厉害。我们也跟着挂坠晃动着。
每条公路上都有那么一段路,常年处于翻修的状态。218公路上充满了这样的路段,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总是布满了细碎的小石子,可能是想让司机提提神吧。限速的路牌和隐蔽的测速摄像头永远不能让司机们警醒,只有这样难走的路才会让他们开始紧张。
汽车在石子上行走,颠簸得像艘在陆地上游动的小船。戎子抓着方向盘,僵硬地操纵着它。我没有说话。我能听到肚子里的水晃动的声音。
我想说些什么,转头看见戎子咬得紧紧的腮帮子时又把那些话咽回去了。
这条路走了很长时间,尽管我怀疑它有没有半公里。当车子驶上平坦的路面时,我们都舒了一口气。戎子的额头布满了细汗。他把两侧车窗降下来,把油门踩到最大。风在两侧呼啸着,拉扯着我们的头发。这时我们都听见车底传来噼啪噼啪的声音。当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前方弯道的尽头来了一辆面包车。
那车的车速很快,它朝我们闪了一下灯。在这么远的距离,我们是完全可以避开它的。但我们的车速却不见有减。戎子骂了一句,来不及向我解释些什么。面包车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戎子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我感到身子忽然向左一偏。那车子擦着我们的车皮而过。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对方睁大的双眼,那眼睛下吊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我们几乎是以全速和对方错开的。
车开出去很远之后,速度才慢慢降低。戎子停了下来,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脚还踩着刹车。没等到我问他,戎子先开了腔:“刚刚刹车失灵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猜到了原因是什么。
轮胎缝里楔满了碎石,失去纹路的摩擦力。它们填满了每一丝救命的空隙。
我们拿出工具,剔出了轮胎缝里的石头。剔到一半的时候,戎子踢了车子一脚,布满黄土的车身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越野鞋鞋印。我阻止了他的第二脚,以免对他的脚造成什么伤害。毕竟这双脚还要踩油门和刹车。戎子的手抖着。
“老迟,给我根烟,”他说。
“没了。刚那是最后一根。”
“日你妈逼!”戎子趁我转身不注意的时候,又朝车子踢了一脚。然后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副驾驶座上。我把工具收好,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我调了调后视镜,对着它理了理刘海。
我启动了车,车子哼哧了两下,马达开始运转起来。我们继续上路。
左侧车窗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头雪羚羊,它离我们很远,不过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我考虑了几秒要不要提醒戎子。但他已经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他可能没有睡着,只是在假寐。我决定还是不叫醒他。我们已经照了很多羚羊的照片,很多还不错。现在是正午,太阳没有偏角,那羚羊也很远,我不确定镜头能拉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驶过了羚羊。地平线上便再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干燥的风灌进了车子里。我拉上围巾,呼吸变得昏浊,我感到有些昏昏欲睡。“戎子?”我说,“戎子?”
戎子哼唧了一声,可能是半睡半醒时的下意识反应。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开CD了。
我朝自己脸上扇了几耳光,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公路在车窗前平坦地向前延伸,那是一个上坡,天空就在路的尽头,天空很低,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驾车驶向蓝天。当我开车驶到公路的顶点时,我看见了下坡的道路。公路在远方戈壁滩上蜿蜒着,它是这里唯一的河流。
我换到低速档,踩下了刹车,车身开始向下倾斜。
蓝色的路牌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接着车灯的反光,我捕捉到了那上面的文字。离K城还有500多公里,那意味着我们还要开上一天多时间。
戎子早已醒了过来,他撑着脑袋,盯着窗外的星星发呆。我打了个哈欠,问道:“几点了?”
“9点。”
“休息吧。”
“嗯。”
我把车停在路边。戎子找到了最后一袋牛肉干,我们把它分食了。味道是糟糕的葱香味,但它已能为我们提供充足的热量。我们躺在车前盖上,发动了一天的引擎在我们屁股下面冒着热气,感觉暖烘烘的。戎子穿了一件加绒的冲锋衣,那衣服束得他有些难受,但他没有脱掉它。温度计显示现在已经是零下二度。我哈出的热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老迟,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不知道,”我说,“回来干什么呢?该拍的,能拍的,也差不多了。”
“不够,”戎子摇摇头,“我总是觉得不够,我还没有找到最完美的那一张。”
“别再陷在这里面了,”我劝他,“你也知道这有多危险,幸好这次是我跟着你一块儿进疆,不然你在戈壁滩里出了什么事都没人知道,考虑考虑你的老婆孩子,你多久没回家了?”
“老迟,我不想说这些事情。”
“好,那不说了。”我忽然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很快我意识过来,我应该点一根烟。
“我睡觉去了,”戎子说,“下半夜换我。”
戎子滑下引擎盖,回到车里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假装手里有一根烟,并且抽得很痛快。我对着月亮呵出一口烟雾似的白气,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离K市越来越近,出城的车子也越来越多。这让我们感到好像重返人间。路上,一群黑头羊在过公路。我们等了一会。戎子用哈语跟牧民打了个招呼。看得出来他心情也不错。羊群在车窗外咩咩叫着,黑眼仁向上外翻,瞪着我们。
羊群走后,戎子提高了车速。
下了盘山公路后,路变得平坦开阔,很好走。我忽然怀念起埋藏于戈壁深处起伏连绵的群山和莽原。那里面隐藏着不可预测的一切,它是一切投机者的天堂。无论是对扛着相机还是扛着猎枪的人们来说。
车子驶过一个大弯,戎子猛地踩下刹车,捶着方向盘,狠狠地骂了句:“操!”
公路一侧,躺着一具马的尸体。
我走近那尸体,那是匹老马,它的喉咙被人割开了,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成群苍蝇在它身上嘤嘤作响,我用脚戳了戳马背,嗡地便腾起一股黑雾。我捂着鼻子后退两步。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干呕的声音,我回头看见戎子跪在公路一旁呕吐起来。他吐得很凶,撕心裂肺地在那吐着。
我站在戎子背后,忽然觉得这时应该有一根烟。
回去的路上,戎子先打破了沉默:“你说……你说那马是怎么死的?”
“它太老了,马主人不忍心,直接给了它个痛快。”
戎子想了一会:“你不觉得是有人刻意杀死了它?”
“也许吧,”我有些敷衍,那马的死亡让我想到别的事情,我对于它是怎么死的并不感兴趣。
戎子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老迟,你说那照片我们是直接送晚报社还是送公安局去?”
“送公安局吧,报社不一定能报出来。”
“我两个都发吧,”戎子说,“以防万一。”
“行吧,看你,”我耸耸肩,“反正是你拍的,你有权决定怎么用。”
“我有个新想法,”戎子说,“我要把它送到荷赛去。”
我看着戎子的眼睛,他眼神很平静。
“那张照片很好,”我说,“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得奖,不过你可以试试。”
“我会这么做的,”戎子说,“我想好了。”
“下一次进戈壁是什么时候?”
“很快。”
K市的指示牌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我们已经进入了K市。路旁逐渐出现了面馆和小吃摊,如果过两个月再经过这里,这里会有很多卖蜂蜜的小贩。终于,一家商店出现在路尽头。我让戎子停车,下去买了包烟。
我回到车上,给我们俩各自点了根烟。我们同时吸了第一口。
戎子踩下了油门,我摁下了CD机的播放键。鹰风的歌从里面飘了出来。
我搭在车窗上的手指跟着节奏敲落鼓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