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师傅是一名开货车的司机。
老赵师傅在部队上便开始开解放牌货车,转业到工厂后还是开解放牌,他带着解放跑遍了祖国的南南北北,只有东西方向没有拓展过。当他听说厂里派他到山东时,便非常兴奋:他的解放的轮子终于可以轧到祖国的东面去了。尽管这次的轮子小了一圈儿(有大货车变成了客货两用车),还有一个生瓜蛋子一刚毕业的学生我和他一起去。
老赵师傅和我郑重地约好:明早六点准时出发。
第二天5:50,我便准时到了货车的所在地。结果我除了大冬天鼻孔喷出的白气外,什么也没看到。
一直等到六点十分,指挥轮子转动的司机还是没有丁点的踪影。我只好到厂招待所去喊人,敲了半天门,把招待所里的所有客人都敲起来的当口,老赵才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想这哈欠,也许是对他一个没睡到自然醒不满意的宣泄吧。
谁知很快便有了第二个不满意:车灯不够亮。这让老赵师傅很生气,对面的灯雪亮雪亮的射过来,任老赵怎样打远光变近光打招呼,还是自顾自地呼啸而过。老赵师傅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瞪大眼睛看路,这让他感觉很不爽。
从军的出身让他有了当断必断的素质(尽管我认为他不是一个干事麻利的人),马上扭转方向将车子驶到一个汽修厂。
汽修厂出来后,整个车、整个人都开始扬眉吐气起来。你瞧瞧,现在我怎么晃他奶奶的。虽然开了一天车,老赵却不感丝毫疲惫,对面的灯雪亮,雪亮的照过来,赵师傅把远光灯一打,一束激光似的光束马上对射过去,对面的车马上减速变成了近光。老赵既不换光,也不减速,车也是呼啸而过。
老赵对自己的胜利很是得意,但是他这种得意,很快让我抹得平平的,一丝儿踪迹也没有了。
吃完晚饭后,两个人蜷缩在被窝里看电视。老张毕竟是师傅,遥控器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我也就是凑个热闹。那时正在热播《大宅门》,正好我也爱看,可是,正看到精彩处,他啪的一下关掉了电视:开了一天车,困了,睡觉!
司机累了,我也不能强开,毕竟车轮子的眼睛在他的手里。看了看BP机,才八点多一点。我在被窝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电视剧情节的欲望战胜了自身怕冷不愿意动的懒惰,爬起来,穿上衣服,来到宾馆的大堂上。大堂上也在放同一部电视剧。有点冷,远不如窝在被窝里舒服,可是精彩电视剧的情节,一会儿就占据了我的身心。
当我拖着冻得有点儿哆嗦的身子爬到自己的房间时,我的肺里好像装进去了两吨炸药,只差个导火索了。房间里灯火通明,老赵师傅蜷在被窝里,点着一支烟,电视里放着《大宅门》的片尾曲。行,能看个片尾也不错,我思想的手使劲把炸药往外挪,挪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 关灯,睡觉!
“我以为你刚才睡了呢!你刚才不是瞌睡了吗?”
老赵没有言语,我也就没法再说下去了。
疲惫很快压住了不满和愤慨,一双手牵着我就要走向梦乡路上的时候,床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呻吟:
“哎呦,好难受,我感冒了。”
“哎呦,好难受,我感冒了。小李子,帮我拿下药吧,我受不了了。”
“药在哪里,”我糊里糊涂的问了一句。
“在外面的货车上。”
这句话像根棍子一下子就把我搅得清醒了,外面的风像刀子一样,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我打了一个哆嗦。
“赵师傅,自己拿一下吧,刚才身上的热气在大堂里跑光了。”
“哎呦,哎呦!”
他也不给我争执,叫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狠道:明天是走不了了,要在这儿常住下去了。
“司机好像是按公里数发补助的,”我嘟囔了一句,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起床,起床!就知道睡!”天刚蒙蒙亮,老赵便整装待发了,两眼睛似刚换的车灯一样亮闪闪炯炯有神。
由于昨晚没有听师傅使唤,导致了司机老赵师傅一路上专心致志的开车,连经常哼的跑调的小曲儿都忘记唱了。我也渐渐地打起了盹儿。
“小李子,快下去看看,车是不是扎胎了。”
我跳下车,可不,二个右后轮一个已经瘪了。
“哎呀,还是师傅厉害,能感觉出是扎胎了。”
老赵受了夸奖,一丝笑意便浮在了脸上,他跳下车,带上手套,“更厉害的在后面呢,今天让你长长见识。”他拿下千斤顶往地上一扔:“来,帮我一起干!”
换完后,我吃力的把换下来的轮胎放好。他早坐在驾驶室里了。
“赵师傅,工具都收了吗?”
“收了,收了!”这个问题可以不问, 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
我刚跃上车,车便急速发动起来,可是刚一起步,就听到“喀噔”一声,这一声似一把刀子,一下子让老赵的脸变得苍白,“坏了,肯定是又爆胎了,快下去看看”!
我跳下车,蹲下身子看了看,所有的轮胎都好好地。
“没事”。我刚说完,正要跃上车,车便急速发动起来,我怎么都不会料到他的动作这样神速。结果,可怜我的脚,前车轮子一下子就从我的脚上碾过去了。我“噢”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赵刚泛起红晕的脸上一下子又苍白了,他跳下车,语无伦次的说:“看这事整的,看这事整的!”
“你开车就不能稳当一点吗,他妈的像野马一样”,我疼得吸溜着凉气说。
“我慢点,我慢点!”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老赵挂了带荤的字眼,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下我的靴子,前面的钢包头已经陷了进去。多亏今天穿着钢包头的靴子,要是平常靴子我的脚就废了。
我在车里搬着由疼转麻的脚,边按摩边叹息。
老赵一路上老实了很多,大概是联想到若是我骨折了,动手术可是一大笔费用。他的家境本不是太好,妻子没有工作,一家子眼巴巴地指着他跑的轮子来维持生计。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家境,却仍然阻止不了他寻花问柳的心。我的脚刚开始下地走路,脸上痛苦的表情刚一消失,他就很快的把我那痛苦的一页翻过去了。
“李子,山东转了走了大半圈了,也没看见什么漂亮妹妹。”
“山东民风纯正,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实话告诉你, 我跑山东这么长时间了, 一次敲门,一个骚扰电话都没碰到过。”我说完便闭上眼睛,在他车轮子转去,任他胡说去。我只是想着我的脚可别落下毛病,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等我再睁开眼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呢还是已经醒了,颇有庄周梦蝶般的迷惑。一群穿着妖艳暴露的女人把车围了个严严实实。我们的老赵师傅像希特勒一样昂首挺胸在众女的围绕下下了车一一我还在车里犯迷糊呢。
“小李,下来!”他领导似的朝我摆摆手。
我极不情愿的,慢腾腾下了车。我的脑子飞速的转着:今天晚上饭恐怕吃不好了,还得做好挨饿的准备。
“点菜!”老赵拿着带着浓香脂粉味儿的菜单命令式地喊道。
“不用看,我就要一个香椿炒鸡蛋。”
“你真是,点个菜都点不了。”老赵大度地挥挥手,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好像是别人请客似的。那些美女们见领导这样大方,更加蝶恋花似的拥了过来。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我还庆幸自己当时准确的思维定势。那一桌子菜,基本上不能下咽,肉炒糊了,菜粘锅了,我觉得就是一个乡下孩子也不会做出这样低级口味儿的菜来。结果老赵的目标也盯准了那盘香椿炒鸡蛋。我吃了两口便一头钻进了车里。老赵,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我愤愤的想的同时,肚子咕咕地鸣着不平。老赵一见我不下水,他也不敢贸然下水,怕我一张口变成诸多悠悠之口。他嘻嘻哈哈地从饭店里出来,那群女子却并不让他上车,有几个人竟公然站在了车的前面,大有不下水不让走之意。
老赵满脸堆笑地解释,他越这表情那些人越不让路。
我咚的一声,跳下车,看了看这荒凉的路边店。孤零零的只有这么一个店悬在公路边。公路上的车子一辆辆嗡嗡驶过。我沉下脸来,喝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车,拉的什么东西,都想挨枪子吗?”
这一吓,那群女人便闪出了一道缝,我一把拉住老赵,把他推上车。
“快开车!”
车开了,众女躲开了,我也赌气睡着了。这200多块钱得二一添作五 均摊啊。可我就吃了个香椿炒鸡蛋一一还是带着焦味。我禁不住想起另一位吴师傅,一到黄河我们就住下,晚上那店里的黄河大鲤鱼烧得那个香啊!我咽了咽口水,肚子又咕咕地叫了几声。睡,我给自己下了死命令。马上睡!再也不管这破老赵了。
不管老赵,老赵便出事,结果路走错了,走了一晚上,走到安徽地面上去了。这让老赵有点儿苦闷,更苦闷的是厂里又来通知,货卸到目的地后,我去烟台,老赵继续等待其他两辆车,卸完货后一起返回。
卸完货后,我陪老赵去修轮胎,刚到汽修厂,老赵师傅的眼突然发直了:“坏菜了,千斤顶丢高速上了。”
我这才明白,那咯噔一声原来是车轧到了千斤顶上了。
如果说这咯噔一声是留在我和老赵两个人心里的话,那随后的咯噔却是留在了厂长及所有高层的心里了。
修完车之后我辞别老赵师傅,坐车赶往烟台,老赵师傅则等其他两辆车的到来。车到后,三人结伴回去。本来厂长计划挺完美的,可是被一个小故障给彻底打乱了。其他两辆车在前面老赵师傅的车在后面,这样开了多半天,结伙儿吃饭,结伴儿走,挺顺利的。可是下午,司机李师傅却突然发现老赵师傅的车跟丢了,另一辆车的吴师傅很确定的说车肯定在后面。于是两辆车就打开双闪,齐齐在路边等。等着,等着,一辆绿漆车嗖的一下像箭一般的远去了。吴师傅眼尖,老赵的车,他喊一声,两辆车飞速的追了过去。可是一直追到晚上八九点钟,仍然看不见老赵车的影子,两人又继续赶了一阵儿,实在困得不行了,便草草地找地方吃饭住宿。 两人知道老赵路不熟,怕真丢了,难向厂子和其家属交待,第二天四五点钟便早早起床,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赶,争取在到厂之前赶上他。
可是直到两个人把车开到了厂里停到车库也没有发现老赵的影子。
厂领导知道这件事后,刚开始心里一沉,便自我安慰,可能在后面,下午就回来了。
其实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老赵师傅的爱人,下午过去了,晚上过去了,第二天又过去了,第三天,还不见老赵的影子。
老赵的妻子便来到厂长办公室。一见领导两行热泪先滚了出来,滚得厂长心里一紧,紧接着,一声撕裂人心的嚎哭从厂部发出去了。厂长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老赵的爱人把厂长的心下油锅似的翻来覆去炸了又炸,正炸得厂长油尽灯枯无法应对的时候,老赵开着车, 怡然自得地回来了。
原来,老赵车有一点儿小毛病,他便停下来拾掇,拾掇完后才发现那两辆车已不见踪影。他很生气,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油门儿踩得连两辆车在路边等他都没看见,追了一阵儿,眼见追不上,他便把速度慢了下来,李师傅二人心急忙慌的追他,而他却坐在冷水盆里一样,八点钟吃了早饭,慢慢往回开,这么一来时间就差了一天多。
妻子一见到他,“哇”的一声,抱住了他。
厂长咯噔的心,才又重新复了位,苦笑了一下,慢慢的要踱出办公室,想不到老赵师傅突然来了一句:
“厂长,客货车上的千斤顶丢了,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