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有一个自制的存钱罐,用我爷爷抽烟留下的烟壳做的,藏在抽屉的第二格。
每次大人们给我一块两块钱的硬币或者纸钞,我都小心翼翼藏在里面。
盒子里面的钱存了好久,连过年时都没舍得拿出来用过。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妈见我当时特别着急,蹬蹬蹬跑进自己小屋里面抱起存钱罐就往外冲。
而后没多久,又见到我捧着存钱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回来。
我妈问我怎么了。我抽抽搭搭地哭着说,刚刚放学回家的时候遇到有两个乞丐向我要钱,我当时跟他们说我身上没有钱,让他们等等我回家取。可是等我再出门的时候,那两个人早就已经走了。
手里面还抓着因为出汗被打湿的存钱罐外壳,皱皱巴巴,像我同样也哭得皱巴巴的脸。
但这件事我完全忘了,是前两年跟我妈聊天的时候她提起来,我才察觉到好像是有这么一点印象。
我能记起来的,是我小时候还真有给过东西,不过不是钱。
那时候从我家到学校,要翻过一个大土坑,这块地之后被规划为建设体育场,但好多年都处于没开工的荒地状。
我在上学的路上,曾遇到一位住在荒地边上的流浪汉。全身披着零零碎碎拖到脚底的布片,有淘气的小孩用石块丢他,他就迅速地捂住头跑远。
那时候我就把我爸给我买早餐的钱拿去买面包给他。后来觉得面包太奢侈,又改买馒头,一次可以买一塑料袋。
我爸还一度疑惑为什么我再也不在家里吃早饭了。
一般我就直接把东西放到他面前,他也没反应,直愣愣盯着地面。直到我走远后回头看,他才把食物拿起来慢吞吞往嘴里塞。
就这样大概持续了快一个月,天气渐渐转凉,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不在我惯常见到他的地方,第二天他也没有出现。
第三天,我凭着印象在荒地里找,走了一条狭窄细长的小路,扒拉开齐膝的枯草,我看到他蹲在一块小洼地里,用一个铁桶正装着什么杂物在烧,借以生火取暖。
荒地深处的小土洼,铁桶中噼里啪啦闪着火光,神志不清的流浪汉,其实当时心里不是不害怕的。
但从他的眼神中,我很惊讶他居然能认出我来。
我把面包递给他,他第一次伸手接过,然后冲我露出了奇怪弧度的笑容,随口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话,含混中也许是说了句“谢谢”吧。
但那之后我却再也没见过他,而我也没有再去找过。
随着冬季在这座城市降临,不知道他不是如同候鸟一样已经迁居去了别地。
如果是的话。希望那个地方足够暖和,足够舒舒坦坦睡个好觉。
几年前工作在台北,住的地方楼下就是夜市,好不热闹。
沿着夜市的出口往上坡走,拐角处有一家银行。到了晚上,银行关门,骑楼下面就会摆着三张行军床,边上放着装了废纸等回收物的大编织袋,有三个人分别睡在这里。
到白天的时候,银行开门营业,这几张行军床和编织袋就又都不见了。而这三个人则会在附近的小公园中,蹲在角落里晒太阳,面前摆着一个用作乞讨的塑料盆。
有时候经过且手里正好有多的零钱,男朋友会让我把硬币拿过去给他们。
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心虚地往盆里一放,迅速转身跑走。
而他们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一看塑料盆,然后继续仰头晒着太阳。
男朋友说,这几个人从五六年前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一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变成两个,现在他们又增加了新的同伴。
每天在银行开业的时候收起来床板不影响人家的生意,又在晚上的时候重新铺上。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也称得上是一种他们自以为的体面。
我问男朋友,那他们怎么上厕所,怎么洗澡呢?在这里这么久,也不会有家人来领他们回去吗?男朋友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但今年国庆再去台北的时候,这三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就跟他们如何抵达到这里一样,将成为永久的谜语,直至被人遗忘。
那时还遇到过一位,是年纪很大的老伯。瘦到皮包骨,白色的工字背心边缘磨出了细线,弓着的背上挂了一个破旧的小黑包,我注意到他还光着脚。
老伯从来只会在晚上出现,在远离夜市的另外一条小路上,铺开一张油布,上面摆放着两瓶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液体。油布上歪歪扭扭写着“苦茶油。1000元/瓶“。阿伯就这样蹲着一言不发,光着的脚上青筋隆起,像老树皮上盘着的虬根。
我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位阿伯的身份,他是流浪汉吗?那为什么会售卖着苦茶油?那阿伯是做生意的摊贩吗?那为什么他会挑一个这个阴暗又偏远的地方来卖商品?何况他的装束打扮看起来那么可怜。
我曾经想过去买下阿伯的苦茶油试试,但终究还是没有。1000元台币的价格并不便宜,而那样的油,就算买回去,我可能也是不敢食用的。
阿伯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我应该无从得知了。和消失的那三个人一样,这次回去,我也没有遇到阿伯。
很可能今后也不会再遇到了吧。
就像我们匆匆照面但随即便遗忘的其他人一样,融入人声嘈杂的幕后,再不留痕迹。
但衷心还是祝他们一切都好,有一方茅屋可避风雨,有一碗热食可暖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