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山更过是曾经(39)——归乡

妹妹平生头一次恋爱的话题,就此嘎然而止。从此再无从提起。就在这一天夜里,回家的路上,妹妹就嘻嘻哈哈地聊起了别的。

“今年过年,你回家吗?”她问。

“不回了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还不回?你都两年春节没回家了。自打离了婚就没回去过了。你儿子过节还得去他爸那里。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去饭店打工。过春节的时候,总有些饭店要招临时工。薪水还不错,还管饭。”

“你啊,就是觉得自己离婚了,不想回去呗。怕街坊邻居说三道四。”妹妹一语说中了我的想法,我笑了笑,也不再掩饰。

“爸妈爱面子,我确实不想回去给他们添堵。”在那么个闭塞的小厂区里,整日都有一群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们茶余饭后嚼着别人家的事事非非,我实在不想成为他们口中消化时间的调料。

我和妹妹又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妹妹的口吻突然深沉了起来。

“回去吧!”她说,“爸妈这些年老多了。头发都白了。而且,厂子早不像你记得的样子了。咱们那里早就自主军转民。厂长自己挣了不少,走了。现在厂子已经宣布破产。只剩一些小机械厂房,被一些想干点事的人租了下来,接一些零件加工的活儿。有些上有老下有小,走不开的人,还在厂里,剩下的人,能走的都走了。”

我的脚步被妹妹的话扰乱,“你是说?厂子现在不行了?那爸妈——”

“爸妈早退了休。倒是不用再指着厂子给发工资,经济上不受影响,只是,厂子里那个冷清,生活也变得越发不便利了。”

那一夜,我和妹妹聊了很久,聊起我们上过的小学,聊起我们上过的初中,聊起夏日山上的野花,树上的蝉鸣,晚间的露天电影,还有冬季烧落叶的篝火,节日里的秧歌。那些烙印着我们姐妹童年与少年的一幕幕,已经凄凉落寞,甚至不复存在。那也是爸妈燃烧了青春供养过的地方啊,最终却又让他们目睹它的萧条。这该是怎样锥心又无奈的一场别离。想到此处,我决定听从妹妹的劝告。回家过春节。


一个月后,我带着儿子坐上了归乡的列车。

几年了,没有和爸妈一起吃一顿年夜饭,想到这个除夕之夜,我和妹妹还有舅舅,都会回来,我在夜铺车厢里,有些兴奋地睡不着觉。一边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儿,一边给喜欢熬夜赶工的妹妹发着短信。

我:今天小年,吃饺子了没?

妹:小年吃什么饺子。不是要吃麻糖吗?

我:想起姥姥炸的麻叶了。不知道今年是不是又炸一盆。

妹:那你可以解馋了。

我:你哪天能回来啊?

妹:二十九的火车。三十儿早上到。

我:那么晚。你又不坐班,怎么还不早些。

妹:我是不坐班,可我是接外国人的活儿在做啊。他们又不放春节。回家上不了网。我得在这边把活干利索了才能回去。好了,不说了,我得赶工了。


我禁不住微笑了起来。这么多年的沉闷寡欢,仿佛都被这趟归乡的列车驱赶殆尽。家,永远是心的避风港。与它越来越近,我越发地感觉到温暖在每一根血管里滋生出来。好像被毛茸茸的棉被包裹,舒服到难以言表。

天空吐白,太阳一点点升起,火车就快要到站。我忙着唤起儿子,给他穿衣洗脸整理行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显示是妈妈的电话,这都快要下车了。还打什么电话呢?异地接电话还浪费钱。我想也不想地拒接后,继续忙着收拾东西。妈妈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又一次不假思索地拒接。直到妈妈的电话第三次响起,我才不得不接了起来。一接通,还在不满地怪着妈妈。

“马上就下车了,什么急事啊,不能下了车说?”

“就你知道省钱!”妈妈的语气,显然有些生气。生气里,又夹带着哭腔。我一下子懵了,难道拒接电话,直接把妈妈气哭了?

“怎么了,妈?”我忙小心地问。

“我没去接你。你孙叔叔开车去接你。他找不到你,会给你打电话。号码我给他了。就怕你不接陌生人电话,所以我先给你打一个。”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您没来?”我有一些不详的预感。

妈妈停顿了片刻,终于沉沉地说:“你姥姥过世了。”

火车轻微地颤了一下,彻底停了下来。拎着大包小包归乡的人们,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个地散落出车厢,脸上已洋溢起重逢的微笑。这份微笑,我挂在脸上一个晚上,此刻却被击得粉碎。我麻木地领着儿子,跟着队伍一步步挪到了出站口。拥挤的人潮已渐渐退却,我在人群中搜索着印象中孙叔叔的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电话响了,陌生号码,我接了起来,喂了一声。没有人说话,我的肩膀却被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孙叔叔已经站在身后。

“好久没见了,不敢认了。”他说。

我客气地笑笑,我又何尝不是,孙叔叔比我印象中,也老多了。

我和儿子坐上孙叔叔的车,一路向家的方向开去。少不更事的儿子,兴奋地看着窗外的荒山野岭,觉得好奇而有趣。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儿子时不时冒出来的问题。脑海里全是遥远而泛黄的记忆。


回到家里,一片忙乱。妈妈只让我好好看着孩子,其它的事,他们处理。一直到夜已阑珊,儿子睡去之后,我和爸妈才得空说一说话。

我这才知道,两年来,姥爷已经老年痴呆,一直卧病在床,但姥姥身体一直还算硬朗,这天早上,妈妈一早先去了姥姥家,给姥爷喂了饭,然后和姥姥嘱咐了几句,说准备出发去车站接我,姥姥还很开心,念叨着,说要见重孙子了。突然一口粥喷了出来。就坐在那里,没了动静。

妈妈说着说着,便哭了。我鼻子一酸。想起从前每年年三十的时候,姥姥都会准备一大桌的年夜饭,把一家人聚在一起。这样的年夜饭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原以为今年,一大家人又可以坐在一起吃这样一顿年夜饭,还多了个孩子在膝下承欢,这份热闹便是厂子再萧条也掩盖不住的吧。但一日之间,我期盼的这般场景,从此烟销云散,再也不会上演。

我突然恼怒起自己,因为离了婚,自觉无颜于父老,两年的除夕之夜,宁可在餐厅里打工,看着别人一家家的热闹喜庆,也不肯归乡,给自己的家人一个团圆。这个除夕,回来了,却一切也赶不上了。


第二天,舅舅开车回了厂里。对于这个偏远的小山区来说,能够开着好车,西装革履回乡的,本就凤毛麟角。加上舅舅出人意料地入狱,风光无限地大婚,又几经波折地净身出户离婚,这些起起伏伏的过往,让舅舅的衣锦还乡,本可以更加风光体面,只是,在姥姥过世的凄云惨雾下,没有人再去惊叹他迅速的东山再起,只剩下对他形单影只的感慨。

在舅舅回家帮忙打点之后,妈妈终于抽了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北京的妹妹。只是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满心欢喜地一下车,就要立刻去接受一个极度与心情反差的消息。然而,尽管做了这样的准备,大年三十早上,妹妹回到家的那一刻,我们还是接到了舅舅的电话,姥爷,在姥姥的头七这一天,也跟着去了。


生活,永远无法顾及你的心愿草稿,甚至把它撕的粉碎。大年初三那一天。假装坚强了几天的舅舅,到底被连番的伤痛击垮,他喝了许多的酒,还是清醒地和母亲一遍遍地哭诉:我没有家了,姐,我再也没有家了。


听着舅舅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的声音,我有一些难以言说地愧疚。当妈妈把舅舅从老家带回来寄养在姥姥家的时候,我已经七岁,正是记得事,又不完全懂事的年纪。我依然记得母亲生妹妹坐月子的某一天,爸爸偷偷告诉我舅舅跑了,让我不要告诉妈妈,然后就走了,很晚都没有回来。我饿到不行,和妈妈说我好饿。妈妈问我爸爸怎么还没回来。饥饿的我,和妈妈说了实话。妈妈一着急,就再也没有母乳给妹妹了。

在那个没有婴儿奶粉,普通奶粉都不好买的年月里,妹妹的婴儿时期总是喝着米汤。这件事情我一记许多年,对舅舅也介怀了许多年。我和舅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相处过的记忆。他就像一个名字,只存在于我的亲戚关系网中。然而舅舅的起起伏伏,我都听在耳里。当我每每执笔想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我都有想过写一写舅舅。但是,总是在文章开头就放弃做罢。因为对于从小就在爸妈身边嬉笑欢闹的我来说,我根本无法去体会舅舅年幼离家,寄养他乡的心路历程。他内向的盔甲之下,究竟包裹着多少次的痛彻心扉,凭我贫脊平淡的生活经历,根本无从去想象。

就像此时此刻,即使舅舅的亲生父母还健在,他上数还有两个亲哥哥,下数还有一个亲弟弟。但他的家,却成了虚无缥缈的空城。这样无家可归的心情,我依然无法把它描写得仔细。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对舅舅所有的成见都已冰消瓦解,只希望他从此幸福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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