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生•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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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世唯其不移者,当属正义之仰,夫世唯其所恶者,是以其之名行盗世之人也。

受身无间永不死,道破业魔证兰芷。

佛前枯骨铺魂路,阿鼻狱下青莲生。

人世最重无非生死。生者,黑眸入世,希冀澄亮;死者,睁眼回首,百事沧桑。以沧桑望希冀,刹那世事洞明,此生真谛,万千滋味,如绵延涓流,又或是满城风絮,斩之不断,挥之不去。我是个已死的未亡人,如若有重于生死者,吾不知。

正文

飞流八年。

伽蓝帝国已在这片土地上飞度六百载,辉煌有之,几欲亡国有之。

巍峨的白塔矗立在帝都中央,直指苍穹,塔顶硕大的夜明珠在黑夜中光芒四射,堪比天上星辰,光耀之处皆为伽蓝之所,这是王室的荣耀,亦是整个伽蓝人的荣光。

墨巨帝执政以来,任相尧为司马,潇湘为司空,明雏为太尉,整顿朝纲,一改前朝腐败流弊之风,一时朝野政治清明,一派欣欣之相。而明雏也被伽蓝人大为称赞,称其有开国三朝太尉枳慎善谋能断之风,又具前朝司空易矛贤良谦逊之德。

因此飞流年间也被后世称为伽蓝的“中兴之治”。

“国六百春秋余,沿袭墨巨帝飞流,任贤用良,广纳天下有德志士,帝都竟文人武士圣地,求仕者如流水不绝,兴隆之下,国库扭转虚亏,渐有所余,是为伽蓝中兴。”

──《伽蓝史·墨巨本纪》

(一)冰之擘

六月的浔阳江畔,热气逼人,於广野于是在衣铺中买了一件薄衫。哪知下午突然天色骤变,乌黑磅礴的云汹涌而来,浓厚的云层中青电贯天,隆隆声如万马奔腾,战鼓擂擂,不绝于耳。大风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裹着树叶穿梭在邺城的每一条街道。店铺皆闭门不开,街道上只有蒙面低头的寥寥行人。

於广野穿了不到半天的薄衫又脱了,暗骂了一声,换回了原来那件灰麻大衣袍。晚上的风渐小,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夏日的风雨本该是瓢泼倾盆,清凉舒畅,可这场雨却阵阵凉意刺骨,冷的牙齿打颤,於广野把衣袍掖了掖,对着江面上的船翁招了招手。

“相公,您这是要去哪?”船工朝着他喊道。

淅沥的雨有些大了,不断地抽打着船工的蓑衣斗笠,看不清他的脸,江面黑魆魆一片,烟雾笼罩着小船,如群魔乱舞,茫茫江面,苍茫寂寥,站在船上极目远处尽是漆黑一片。

於广野一跃上了船,瞟了一眼船舱,说道:“帝都!”

清冷低沉的声音在黑夜很快被啪啪的雨声湮没,溅不起丁点水花。

於广野要去见一个人,萧成林,他的兄弟。虽然萧成林是个杀人犯,虽然萧成林是个地痞流氓,虽然萧成林一个月后就要被处斩,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一下。

帝都的狱比邺城的要干净些,更大一些,这是帝都给萧成林的第一映像,因为他经常逛邺城的狱,而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人们心中的圣地。邻居家读书的李公子就天天梦想着去帝都,一展抱负,虽然他也没去过,但诗词歌赋中尽是对帝都的无限向往与歌颂。

他杀了人?不!没杀。只怪自己太过倒霉,赵廷尉的儿子赵翔来天凤阁寻欢作乐,点名要乐鱼姑娘,而乐鱼是萧成林每次去都必见之人。

那天他正好赌钱赢了点金币,颠着钱就进了天凤阁。见他是常客,手中还金光闪闪,老鸨满面春风,舔着脸使劲的夸了他一顿,又用自己丰满的胸脯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萧成林一把推开肥胖的身躯,径直走向乐鱼姑娘房间。乐鱼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老鸨突然想到乐鱼姑娘房间可是有贵人在里面,连忙张牙舞爪的边跑边叫唤着萧大爷。

可当老鸨气喘吁吁的来到乐鱼房间门口时,里面的场景差点让她昏厥。

赵翔死死的瞪着眼睛,坐在地上,斜靠着椅脚,胸前血红一片,粘稠的血像岩浆一样,顺着雪白的长衫慢慢往下淌,暗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脖子上还在汩汩的往外流着。显然这一刀很快,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萧成林正抱着昏迷的乐鱼,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刻很静,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连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见,但耳中又有阵阵鸣响,外界声音似乎完全隔绝。

忽然,老鸨两手把大腿一拍,油滚滚的肥肉在衣裙下如波涛荡漾,恶狠狠地盯着萧成林,坐在地上大声哭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萧成林一惊,想去捂住老鸨的血盆大口,但楼梯上咚咚的声响越来越近,龟奴一个接一个的跑了上来,把萧成林围个水泄不通。

萧成林之前想过此生千万种死法,偷东西被人打死,赌钱输光把命赔进去,喝醉溺死等等,但这些都是自己作的,唯独这次不明不白,可怜的替死鬼,连替谁死都不知道。

狱的外面挂着两个木牌,上面写道:“无间道下地狱门,洗净罪孽赴苍生。”其中苍生两个字下面钉了一个长钉子,挂了一个酒葫芦。

一个站岗狱吏取下葫芦,眯了一口酒,笑意盈盈的问着旁边的人,“这位兄弟是如何谋得这份快活差事的?”

旁边一瘦弱年轻人拱了拱手,笑道:“不瞒您说,小弟舅父是这狱中的一个监事,嘿嘿,讨了个清闲差事。”

拿着葫芦的一听,腰立马弯了弯,大笑道:“哎呀,这位兄弟可是贵人啊,哈哈哈哈。”

“哪里哪里。”

...

太尉府。

古朴的屋内坐着一位中年人,黑着脸翻看着一张张书信,眼中满是焦虑,担忧与恼怒。

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对着旁边的一位官员说道:“看来幽州城外的那批流寇使用的黑火石应该是夷族人所卖。”

旁边的人说道:“太尉,可否要告知上?”

明雏急忙摆了摆手,皱眉说道:“此事万万不能让上所知,虽是伽蓝帝国,但难保没有夷族奸细,此事我知情你一并不能告知他人!”

“是!”

明雏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旁边的人说道:“赵福,上次所训的那批年轻人如何?”

被问之人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并未言语。

明雏见他如此,“不好么?”

“明太尉,这些年轻人皆是有为志士,铮铮傲骨,但是为人处世皆不圆滑世故,怕是对于我们给的这个职位很难担起,不过最近我倒是有个人选。”

中年人严肃道:“赵廷尉,此事应尽快选定,但选定之人必须能够完全担得住,选好之后将此人带与我瞧一瞧。”

“下官尽快敲定此事。”

“令郎之事如何?”

“凶手已找到了。”

...

典狱长推开斑驳沉重的大门,一股阴凉,泛着血腥霉味的风从幽森的长廊里扑面而来,夹杂着灯油灼烧的烟熏气息。

他踏入长廊的那一刻,顿时久违的熟悉之感,与强烈的领地拥有感如同电流一般从脚底传遍全身。

六月的天闷热难耐,虽然外面花红柳绿,但还是这里待着舒坦,自己是地下的王,谁进来都得换成同一个身份,皇亲国戚也不例外,这片地下皇宫里死的大臣与贵族并不在少数。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身旁的灯油烧的嗤嗤作响,昏黄的灯火在牢房后的脸上跳跃晃动,每个人都只有木然与空洞,火光向这些狱吏袒露着绝望的悲恸与无助的愤怒,但这些只会让这些狱吏更觉得自己这份职业的乐趣所在,人世的悲哀、谄媚、绝望与愤怒竟是如此的美妙,但除了一个人之外。

最后一间牢房里有个穿着破败,趴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的犯人。典狱长走了进去,示意旁边的狱吏叫醒他,狱吏像是受了莫大的使命一般,恶狠狠地看着这碍眼的家伙,一脚踢醒了萧成林,大声嚷嚷道:“萧成林!赶紧起来,典狱长亲自来探望你了。”

说完便又要给一脚,醒着的萧成林见狱吏又要踢过来,屁股一扭,堪堪躲过这一脚。

典狱长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又瞬间堆满和蔼的笑容,上前说道:“不知萧兄弟这几日在这待的如何?”

萧成林见他这副嘴脸,深感疑惑,自己没有丝毫背景,只是一个小里正,虽说手下有一帮兄弟,但都是穷苦出生,不值几个钱。

於广野也没这个能力。

“嘿嘿嘿嘿,多谢狱长关心,小的过得还算舒坦。”萧成林拱着双手,像一只狗一样舔着脸笑道,这是旁边狱吏所始料未及的事。

典狱长越发的得意,“赵廷尉已查明,赵公子并非萧兄弟所害,特命我来还萧兄弟一个清白,还说在后天宴请萧兄弟和乐鱼姑娘,以表歉意。”

萧成林越听心里越虚,自己这几日在狱中捋了几遍,唯一有希望的,也只能是杀人时间与自己到场不符,杀人时没听见丝毫响声。可杀人动机与物证都无一有利,只要赵福一口咬定,自己必死无疑。

萧成林不相信他会这么放了自己,但这般又是为何?难道他们知晓了凶手?可是这么放了还不如杀了我了却后患,亦或是让我去追查?萧成林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典狱长见他一言不发,脸色渐冷,“怎么?萧兄弟莫不是喜欢上这里的一日三餐,舍不得离开?”

萧成林回过神,笑容可掬道:“哎呀,瞧狱长说的,我怎么敢浪费您的时间,这就走!嘿嘿。”

萧成林走了出来,外面白亮的有些让人心悸,但眼下更令人着急的是自己为何被放出来,赵福那番话简直放屁。

萧成林突然脑中一炸,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乐鱼现在不知身处何处,可帝都到邺城马不停蹄也需要十天半个月,而赵福却只给两天,看来已经把自己的七寸捏的死死,乐鱼早已经被捉去了。

满目繁华的帝都,无一人相识,在这里孤身一人,无处可待,简直比街边的乞丐还要可怜,起码乞丐还有个地盘,还有个破碗。

六月的廷尉府一片雪白,院中白纸纷扬,魂幡被风吹鼓得啪啪作响,在空中摇摇荡荡,傍晚的风竟有些森冷。

廷尉府对面的酒楼火红一片,热闹非凡,萧成林看着一条街两边绝然不同的景色,有些恍惚,一边哭喊震天,一边觥筹交错。他按下忐忑的心情,走进了酒楼。

外面的小厮进来通报了一声,“先生,外面有个叫萧成林的人求见。”

旁边的典狱长拱手笑道:“廷尉果然料事如神。”

“萧成林虽说只是个小小的里正,但却在邺城桐乡混的风生水起,靠的就是讲义气,而且当日并未逃跑,所以乐鱼姑娘对他很是重要,他这么聪明今日是必定会来的。”

典狱长无不佩服,说道:“廷尉甚是严明,仅凭如此细节就把这小子摸得透透的,仿佛事先已经知道了他的为人,哈哈。”

赵福的脸迅速冷了下来,乌青一片,狱长深知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冷汗连连,脸色发白,连忙说道:“下官失言。”

赵福满脸悲情,叹了一口气,“这不能怪你,虽说他杀了吾儿,但此人于帝国有大用,想必我儿在泉下也会原谅我的苦心。”

萧成林进了阁楼,赵福早已摆好一桌酒菜,见萧成林一来,典狱长笑呵呵的迎了上去,“哈哈,萧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萧成林行了行礼,说道:“不知廷尉找小人所为何事?”

赵福自顾自的喝着茶,“萧小兄弟,虽说你杀了吾儿,即便杀了你一了百了,但于国于民并无多大用处,如今帝国正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如能戴罪立功,我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萧成林心里把赵福从他儿子往上骂了十几代,娘的肯定是个送死的事,但左右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廷尉所说的是何事,乐鱼姑娘在何处?”

赵福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慢悠悠的说道:“乐鱼姑娘的事待会细谈,此等帝国机密,外人可不能知道。”

说完直勾勾的盯着萧成林的眼睛。

命运就是如此,自身渺小的如沙子一般,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只能被扼住咽喉,眼睁睁的看着棺材盖一点点合上,却无能为力,连喊都喊不出声。

“我接受。”萧成林仿佛泄了气的皮球。

赵福看了一眼狱长,狱长知趣的退下了,赵福拿起杯子喝了起来,“帝国东北之疆,幽州境内黑山有一股流寇,他们使用禁物黑火石,我们现在怀疑是夷族把黑火石卖给这波流寇做试验,如若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夷族就会将此物用于帝国,所以老夫并未逼你,只是国之危难,我若如此将你杀了,对我虽解恨,于国却不利,老夫也希望萧小兄弟亦切勿以此念头才去担此责任,而真正投身进去,我想对付这帮流寇萧兄弟是最适合不过了。”

萧成林听得风里雨里,自己太过重情义,若以国之大义架于其身,自己是万万无法逃脱,可若是真有其事,又该当如何,弃之不顾么?

赵福拿过一纸文书,“这是绝密,如若违之,便是叛国,萧小兄弟如有为难之处,老夫也绝非无情之人,给你留个全尸,不再为难乐鱼姑娘。”

看来于国于己都得签,萧成林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和手印,觉得很是愚蠢。

赵福收起文书,说道:“萧小兄弟,吾儿七七之后,你再来找老夫细谈此事。”

萧成林问道:“敢问廷尉乐鱼姑娘现身在何处?”

赵福笑了笑,说道:“本来想叫上乐鱼姑娘一起,后来才知乐鱼姑娘在邺城狱中,两天赶不到邺城,也就没让她过来,既然萧小兄弟如此关心,那老夫做个人情,让他们卖老夫一个面子,放了乐鱼姑娘,不过你大可放心,老夫会派人暗中保护她,为你做好身后安全之事。”

萧成林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活活生剥了他,可又不知赵福哪句话才是真的。果然是任人宰割,邺城的泥鳅在帝都这个泥潭里如滴水入海,半点波纹不起。

这一天萧成林彻夜不眠,好端端一个熟悉的世界,举步维艰的陌生人海。

萧成林以前以为自己是个硕大的夜明珠,可却不知自己身处整个汪洋恣意的银河星辰之中。

(二)长恨歌

萧成林回到邺城见到乐鱼的那一刻便觉得身上所有的委屈也不是委屈了,於广野错过了那场行刑,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去往幽州的前一天,於广野和乐鱼为萧成林践行,俩人没问,他却说了几百次,帝国正是用人之际,廷尉是让他调查事情,将功赎罪,虽他觉得无罪之有,但难逃其责,要不了几年,若立功还是有机会回来的。说到最后连萧成林自己都不信了,只留了一句好好的,便走了,头都不回。

幽州不比南方的邺城,幽州人体格健壮,人高马大,民风彪悍,不过此处更适合萧成林这种人。

“成林哥,钓鱼呐?”街边的小李穿着个麻背心,正摆着摊子。这八月的天像个铜炉炙烤着大地,太阳势头渐弱,但这温度正盛,闷热闷热,燥热难耐,总有股喘不过气的感觉,胸口堵着慌,人也像焉着的菜苗,有气无力。

“嘿嘿,是啊,这天怕是要下雨啊,悬河里的鱼都快跳上岸了,我这桶里的鱼都快熟了。”萧成林抽过一条板凳,撩起裤腿,把装鱼的木桶置于桌子底下。

“来碗翡翠汤,冰镇的啊!”

“好嘞!”

这小李的铺子上挂着个布帆,写道:“三碗伏虎”,分别是翡翠汤,满江红,回神丸。一粒花生满口香,半口红油辣穿膛,满腹豆汤神仙晃。萧成林给这小李子写的几个字倒是吸引了不少客人。倒不是说这三碗能打虎,只是这八月的天似秋老虎,燥热的让人能把胸膛挠开。一碟花生,一碗红油泼凉面,一碗冰镇绿豆汤,是这大热天的绝配。

“诶,我说你看对面的张瘸子,每天正午都在火辣的烈日下卖着凉茶,你怎么不学学人家的那股劲。”萧成林扔一粒花生米到嘴里,戏谑的看着小李说道。

小李子擦着桌子,笑了笑,说道:“成林哥,你是不知道,张瘸子娶了个漂亮美丽的婆娘,嘿嘿,前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病,见不得太阳,一见烈阳便晕倒。这张瘸子别看他少一只腿,长得不怎么滴,那疼婆娘的劲我都比不上,家里的钱都快花完了也没治好刘氏的毛病,现在天天从早到晚卖着凉茶,一刻都舍不得休息。”

萧成林挑着眉,笑眯眯的看着小李子,“诶,我听说他婆娘是个尤物啊,谁见了都迈不动腿啊,你有没有见过?啊?哈哈哈哈...”

小李子猫过身,低声说道:“我跟你说,张瘸子以前腿可没这么瘸,只是有点跛,后来有个流氓觊觎刘氏的相貌,欲行不轨之事,被张瘸子发现了,哎哟,那个狠哦,我跟你说,张瘸子抱着流氓的腿咬,那狠心的流氓拖着他打了一条街,瘸子门牙都崩掉两颗。”

“那你呢?”萧成林喝完最后一口绿豆汤,打了个嗝。

小李子有些羞攮,望了望铺子里面,见没人,说道:“我可没那本事,我婆娘可比那流氓还狠。我跟你说啊,那不该有的东西,不管怎么揣着都没用。”

萧成林扔下几个铜子,拎着桶走了,“你呀,你就是个耙耳朵!”

“嘿嘿!”小李子挠着头,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金黄金黄。

萧成林看着太阳快要下山。路上行人没几个,那个矮矮的瘸子还在,擦着桌子,卖凉茶。他低头看了一下桶里的鱼,三条,要死不活,还好总归是活的。

“店家,你这凉茶如何卖?”

张瘸子呵呵的笑着,伸着手指比道:“嘿嘿,两个铜板!”

“我这有三条鱼,给你两条,换两碗茶如何?”

张瘸子严肃的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条都多了哩。”,仿佛多拿了一点都会浑身不安,不该如何是好。

“大丈夫答应你的话哪有收回的理。”萧成林喝完两位茶,从桶里拿出一条鱼,用手抠住鱼嘴,“桶留给你吧,我以后不会钓鱼了。”

城外,土丘。

“张兄弟,你看过晚霞吗?”

“您这说的,俺天天卖茶卖到傍晚,除了下雨天,哪天没见过,不过这东西虽说好看,但不如俺婆娘哩,嘿嘿。”火红的夕阳逐渐西沉,好像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留恋,也没什么能够阻止,慢慢隐入群山之中。

萧成林坐在土丘上,拿着树枝在地上胡乱的划着,“我能有办法救你婆娘。”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在瘸子脑中炸裂开来,张瘸子的眼睛亮的有些刺眼,“您说有办法,啥办法哩?”

“任何事情都是平衡的,有得必有失,这话你懂吗?”萧成林喝了一口酒,把酒袋递给了瘸子。

张瘸子拿着酒袋,认真的看着萧成林,过了一会说到:“您说!需要我干啥?”

“我需要你的命!”

瘸子的脸有些难看,萧成林能够看到一些悲伤,像正在西下的落日。

“咋还要命呐?”瘸子双手拿着酒袋,脸上的沟壑有些深,蜡黄蜡黄的皮肤比脚下的黄土还要暗。

“要不然你婆娘这朵花就要郁郁而亡,你自己选吧。”萧成林站起身。

瘸子有些慌,怕他要走,也跟着站起来,“那俺婆娘得的是啥病,你真能治好?”

“我能治好,至于为什么,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瘸子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五官扭结在一起,萧成林确定瘸子想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可别人对自己也很残忍,这是没办法的事。

“明天清早,来这,我等你。”,萧成林拿着酒晃悠悠的走了。

夕阳已经不见身影,天空灰暗一片,远远望去有个人影蹲在土丘上。

第二天清早,太阳还未露面,萧成林早早的在城外的土丘等着,过了一会城墙脚下隐隐约约出现个人影,往这边走来,逐渐清晰。

瘸子今天打扮了一番,是新衣服,很干净,胡子也刮了刮。只是脸色有些晦暗,难过地看着萧成林。

“怎么,你不想?还是不相信?”

“你说一下咋治嘛!”

天色有些发白,能见着远处群山的轮廓。

“你真要听么?”

萧成林见他还是那般看着自己,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你婆娘并没有得什么病,她被后娘逼得嫁给你,实非她之愿,刘氏对你可没半点情。她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亲近半分,我想.....你应该还是个童子身吧?如果你死了,她就解脱了,虽是个寡妇,但我想总比在你身边是好的。你腿被打折那天,她应该是希望你死的吧?”

瘸子一愣,眼中顿时灰暗一片,没顾及身上的新衣服,一屁股坐在土丘上。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是个枷锁,把她抱得越紧她越痛苦。

土丘上传来一阵狂笑,瘸子拿着酒袋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这时萧成林才发现这个矮矮的,跛脚的,相貌平凡的卖茶的是个男的,他有男人所有的情愫,可也从未有过。

瘸子笑完又趴在土丘上哭,使劲的捶着黄土,崭新的衣服全是酒渍、黄泥、鼻涕、泪水。萧成林丢给他一把剑,坐在旁边,瘸子失魂落魄的撑着剑,失魂落魄的站起身,呆呆的看着天边冒出个头的朝阳,眼中渐渐有了神采,回过头对着萧成林说道:“真好看,原来俺错过了那么多风景。”拿起手中的剑,在颈间一抹,一抹鲜红迎着朝阳溅出。

天边的太阳露出了全身,红彤彤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萧成林对着太阳大吼着,吼着吼着就有点想哭,直到城墙上有人发现了他,他才捡起剑,朝着城外跑去。

城外有一队人马,个个袒胸露乳,肩上扛着环手长刀,拉着一车货往城外黑山方向去。这时他们听见后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拖着一把剑,大声喊着救命往这边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十来个官兵。

王壁对着跑过来的人举着刀,大声说道:“给老子站住,干什么的?”

萧成林跑过来,把剑一扔,哭道:“各位大哥救命啊!”

“犯什么事了,怎么有官兵追?”王壁操着破嗓子大声问道。

“小的,小的杀人了。”萧成林抹着眼泪,两腿直抖。

“哦,那我还不如直接把你交给官府,还能拿点赏钱。”王壁后面一个骑着马的光头玩味的看着他。

萧成林故作一惊,哭道:“各位大哥,还望放一条生路啊。”话没说完,拱了拱手,又捡起剑,朝前跑。

眼看着官兵越来越近,王壁几人越来越急,光头把蹭光瓦亮的头一抹,大喊一声,“走,回去!奶奶的!”

众人跟在萧成林后面跑过来,萧成林见他们跟过来,跑的越发的急了。

“嗬...嗬嗬...我说各位大爷,你们追着我不会是真的要把我送给官府吧?”萧成林撑着膝盖,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位兄弟说哪里的话,我们同路而已,不知兄弟所犯何事啊?”光头眯着三角眼看着他。

“偷女人,把男的杀了,嘿嘿。”萧成林叉着腰,有些意犹未绝。

“兄弟,你是个人才啊,不知今后作何打算?”光头锤了一下他的胸膛说道。

萧成林傻傻的挠了挠头,笑道:“我也不知,不知各位能否收留,添双筷子?”

“实不相瞒,我们是这黑山的好汉,方才见官兵来才跑的。”

“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这话我爱听,哈哈哈!”王壁破着嗓子笑道。

光头叫过王壁,低语道:“去查一下,不属实便杀了。”

“走!小兄弟,带你去黑风城。我叫光头,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萧成林,嘿嘿,光哥,以后叫我小林子就行!”

“小林子,哈哈哈,这名字好!”

三年的时间,萧成林爬到了二当家的位置,也杀了不少人,流寇有之,官兵有之。每两个月廷尉都会派人来萧成林这收集情报,而三年的时间这帮流寇用的黑火石也越来越多,开始引起官府的注意,有许多潜伏进来的官兵都已经被杀。夷族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不停地教唆这些人去骚扰幽州境内的伽蓝人,他们已经不满足用黑火石来狩猎,炸鱼,想拿到伽蓝人身上去试一试,毕竟那片广袤的土地实在是太过诱人。

自从去年,廷尉那边每次派人来都会带上乐鱼一起,两人虽然所处时间不长,但渐渐的乐鱼知道了萧成林所处之境。

“成林,我有孩子了...”乐鱼看起来有些忧伤,浓密墨黑的睫毛在阳光下显得很哀愁,连微微凸起的小腹也跟着她一起沉默。

萧成林笑了笑,把手轻轻放在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生命上,“我去跟廷尉说,娶你过门,我惦记你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孩子和我都愿意了,乐鱼愿意吗?”

乐鱼低着头温柔的笑了,摩挲着他的手背,眼泪轻盈的滴在柔荑上,顺着白若凝脂的肌肤滑下,流到厚实的手掌。

“你说,该叫什么好?”

萧成林轻轻擦去她眼旁晶莹的泪珠,“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好了,萧念鱼,男女都可以用。”

乐鱼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到手臂,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叮咚作响。

“难听死了。”乐鱼有些抽泣。

“你是说这滴滴答答的声音吗?”

乐鱼哇的一声趴在萧成林身上,咬着他的肩膀,失声痛哭。

过了好一阵,乐鱼站起身,“我给你跳支舞吧,乘着肚子还不大。”

“等你生完...”,乐鱼打住了他的话,“就现在!”

萧成林拿出身后的萧,萧声呜呜,如泣如诉,乐鱼随声唱和,衣袖渐起:

十月梧桐兮,凤凰栖栖,

凤凰栖栖兮,北方佳人,

北方佳人兮,美目顾盼,

美目顾盼兮,良人溯沚,

良人溯沚兮,一日不回,

一日不回兮,青鸟彷徨,

青鸟彷徨兮,遥思难寄,

遥思难寄兮,我心伤悲。

乐鱼跳的连风儿都开始围着她转,泪水纷纷扬扬。

……

“赵廷尉,夷族活动越来越频繁,已经有小股势力常来骚扰,官府动静也越来越大,不知您那边对于黑火石的研究如何了?”

“炼金司已经研究的差不多,我会让幽州出动些兵马稳住局面,你那边要让夷族稳住,再拖些时日。等这边对于黑火石知晓透了,就是我们大举消灭夷族的时候。另外你提及跟乐鱼的婚事,老夫应允,但不可张扬,乐鱼姑娘以后就不能来了,以免夷族起疑。”赵福细细的叮嘱着。

“我答应。”

萧成林看着马车渐入城中,只留下烟尘弥漫。

黑山城中

“玛哈老大,最近幽州城内官兵巡防愈来愈严密,兵力也隐隐有所增加,小的还是觉得近日减少活动为妙。”萧成林看着坐在椅子上高大威武的蓝发军人。

“哼,我们只是试探罢了,这些年我流国存储的黑火石也渐多,愈加稳定,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打谁呢!”蓝发军人斜眼看着萧成林。

“小的以为,如今伽蓝不似之前中庸腐败,国力渐盛,不可硬碰。当下应少行动,以减免伽蓝疑心,待我们时机成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蓝发军人扶额思索,“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你潜入伽蓝,替我收集消息。”

“将军有所不知,小的是个逃犯,回去只有一死。”萧成林露出一副苦脸。

玛哈面露难色,“这样吧,我这有很早一份黑火石的配方,虽说相较于现在的黑火石并无大用,但是对于伽蓝应该是神物,哈哈哈,你就拿着这个去邀功,我想会很容易混进去。”

“那多谢玛哈将军了,小的定不负所望。”萧成林凝着脸,退下了。

玛哈招了一个亲信过来,说道:“跟着他,任何情况都给我回报。”

“是!”

萧成林把配方送与了赵福,赵福也与他商谈了近来夷族的动向,而萧成林则劝赵福尽早动手,越拖黑火石的威力会被挖掘的越来越强。

赵福看着黑火石的配方眼中精光闪闪,连连称赞,让萧成林再稳住半年。萧成林总觉得有些不妥,赵福有什么瞒着自己。

他哪知道这些老配方其实是暗语。

五个月后,於广野来到幽州,告知萧成林赵福有可能是夷族的奸细,明雏太尉正在查此事。

“广野,你这话从何说起?”

“你有所不知,那日自明雏见了你之后,有人告知他,你是杀赵福儿子的凶手,他便觉得哪有人会重用弑子仇人,于是这几年他派人查探,结果是赵福自己杀了儿子。他深知无法直接与夷族往来,只好安排中间人,赵福事前摸清了你,然后杀了自己的儿子嫁祸与你,而且他与夷族往来密切,用伽蓝的各方势力财力来研究夷族的黑火石。赵福并且告知明雏太尉,朝中有奸细不得伸张此事,须暗中查办,这么多年赵福贪污的钱全部用来研究此物,黑火石不知发展到何种恐怖地步。赵福欲做王!”於广野慢慢的解释着,唯恐萧成林不知。

萧成林脑中如五雷贯顶,脑中乱麻一片,脸色惨白,不知人间地狱。

“那我成了什么?我那么多年杀的官兵不下三四十,我杀死了张瘸子,我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做尽坏事,我以为这些都是牺牲小我,为了帝国,为了他娘的大义。可我他娘的是赵福和夷族的一颗棋子,我还那么为他卖力,我小心翼翼的像一条狗一样的活着,我为的是什么!这他娘的都是狗屎,你告诉我,广野你告诉我啊!!!”萧成林无力地坐在地上,目眦尽裂,狂笑不止。

“广野,你赶快走,既然赵福与夷族通奸,那么你来我这他们定然知道,你赶紧走!”萧成林疯狂若癫,不停地推搡着於广野。

於广野一把抓住他,大声喝道:“萧成林,你醒一下!!!你把赵福这些年与夷族通奸的罪状写下交于明雏太尉,你就是除掉叛国大贼的功臣,你做的这些都值了。”

萧成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用力的捶着胸口,“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啊,我这里难受,你可知我连自己的灵魂都背叛了,为了我身后的这片土地。你知道吗?瘸子死的时候是笑着的,是笑着死的!!!况且我是罪犯,谁相信我的话,而且乐鱼还在他手里,你知不知道乐鱼快生了,广野!我从未惹过谁,为什么,为什么赵福要选我!!!为什么啊!你走,你给我走,滚啊!”

於广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在萧成林手上,说道:“嫂子的,你多小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嫂子...自尽了。”

萧成林,颤颤抖抖的打开书信,顿时泪水与鼻涕像决了堤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身体不停地颤抖,大声地吼着,像是要把灵魂呕吐出来,几欲昏倒。

成林如晤:

乐鱼本是县中富贵人家儿女,因家父参与党阀之争,家破人亡,乐鱼被卖与天凤阁,沦为歌妓,原以为哪日悬梁自尽,了却此生。

可自打那日见了你之后,便觉此生还可这般活着,世人皆言,伶人歌妓下贱至极,乃是人间一浑物,污浊不堪。而你却说,世间最美之物便是从出淤泥之莲,若心无污物,何来尘埃。

与君相识七年之余,却好似百载之久,痛苦时日不短,而幸福之日更为弥久,此今生之幸。

乐鱼此生歌舞无数,而眼中唯林郎一人矣,此日月可鉴,天地可昭。

萧念鱼于四月初五临世,是个公子,活泼可人,眼多似林郎,眸若星辰,明亮似星空。此前,妾身无意得知赵福与夷族往来密切,且被赵福得知,现已被禁,念鱼已被我偷偷送至天凤阁。

此身所憾之事唯不能与君洞房烛前,相夫教子。林郎也应以大事为重,切勿以乐鱼念念。

林郎,此生再唤一声,来世再续前缘。

    乐鱼绝笔

萧成林慢慢爬起身,将信封置于太阳下晒干泪渍,小心翼翼的抹平褶皱,折好放在怀里,如同小孩子摆弄着心爱的玩具。

呵,报应么?命运如此捉弄人,来的太快,原以为刘氏负瘸子太多,看来自己不过如此,他看着这副肮脏到灵魂的皮囊,不知放于何处才可安身。

三日后,萧成林逃走,於广野被捉,赵福令萧成林交出往来密件,换取於广野性命。

这晚萧成林坐在城外的土丘,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星辰,好像怎么数都数不完,心里把於广野骂了个通透,蠢东西,逃跑都不会,连媳妇都没娶到,到处乱跑作甚。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乐鱼,又躺下数着星星,天上那些一闪一闪的星辰,真干净,他觉得得有一颗是瘸子,乐鱼也有一颗,广野那小子也该有,自己,自己是万万不会的。

第二天,萧成林将密件交于明雏手中,於广野被赵福杀身泄愤,此后赵福被抓,夷族十万大军攻打幽州,幽州死守,双方惨重,由于伽蓝从赵福那也得到了黑火石的配方,夷族只能败退北逃。

幽州城前。

头发花白的明雏看着脸色憔悴的萧成林,胡子拉碴,衣服破烂不堪,怀中抱着婴儿。

明雏叹了一口气,“苦了你了,孩子!”

“你懂么?”,萧成林抱着婴儿一步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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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令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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