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有一种悲恸，比痛哭更甚

昨天的课上，老师说到延迟哀伤，又讲到在葬礼上，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不会哭，而后者更需要担心。

想起，唯一的一次坐过山车，下来的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原来以为，最惊吓的是大叫，原来吓到一定程度，是连叫都叫不出来

我的身体里，有一块悲恸潜藏了十年，才第一次露出点苗头。那是个中秋之夜，挚友准备了一个蜡烛，一块月饼，一个苹果，带我去了湖边的草坪。去之前我还说，为啥要去，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你看，我这么些年都过得好好的。她说，那就去坐坐，表达一下思念呗。想想也是，十年过去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地表达过纪念。看电视或文学作品中，忌日好像从来都是个大事，对于我，却连那个准确的日子，都不记得了。而中秋，因为是生日，所以没法忘却。我问挚友，为何是准备了这几样东西，她说，因为我描述过一个画面，里面提到有这些东西。

那个夜晚，我们是怎么到的草坪，怎么点的蜡烛，何时回的宿舍，我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蜡烛的烛火，苹果和月饼的组合旁，我哭了好久好久。每年中秋，母亲都会放上月饼和苹果，取意平安，还会在月光下，让月亮婆婆先吃。有时候并不能见到月亮，这个仪式，却每年都有。而我和妹妹，会很认真地跟月亮婆婆祈愿、说话。

有时候这种解封，就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那个初秋的北京夜晚，那些尘封的哀伤，就如同坚冰解冻一丝一缕，我听到内心涌动的委屈和思念，即使十年，我依然，从未忘却。挚友静静陪着我，未有言语。后来她说，我那时的坚强和上进，让她心疼。

那次之后，我却并没有一下打开了闸门。断断续续地，我逐渐陷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心境中。而我第一反应，是不断地给自己加油鼓劲，注入鸡血。翻看那个时候的日记，总是以自我鼓励的话结尾。而挚友说的心疼，我也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体会到。是的，坚强和尘封，是我面对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时，唯一会的自我保护方式，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将悲伤封锁，让生活可以按照轨迹，去发生该发生的事情。

这样的心境，一直持续了四五年。我回翻那个时候的日记，碎碎的语言，其实一直在说着那份隐隐约约的疼伤。

第一次体会到如海的悲伤，是在一个出差的陌生城市，我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哭到胃部抽筋，绞痛。我记得自己喊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悲痛难过，都仿佛化作了眼泪，流也流不尽。脑中不断重播着那几幅画面，那个走廊，那个房间，那个座椅，那个烟囱，那条河。我的记忆是碎的，只有这几幅画面不断重复。无关放下，无关接纳，无关领悟，无关其他。那一刻，我只是单纯地，给自己的悲痛足够的空间。这样的痛哭，我欠了自己，十几年。是的，从未忘却，从未整合，甚至从未彻底地哭泣。我跟自己说，亲爱的，我来了，不再是你一个人，将这份伤口，深藏在海底。哭吧，丧失如此重要的他人，自然是值得痛哭的。

其实，确认自己的这份悲伤是自然的，也费了一段时日。我脑中总有个声音，在怀疑，十几年过去了，怎么还会如此地鲜明，又如此地真实迫近。直到那个时候，无意中看到延迟哀伤这个概念。才知道，原来人的保护机制是如此地神奇。我也才从怀疑转为心疼，从犹豫转为面对。

悲痛袭来，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我不想用任何的语言去美化这份痛苦，如果让我选，我还是希望母亲可以活得更长，我还是希望她可以见证我重要的人生节点，她可以活到变得唠叨，可以活到当姥姥。所有的期待与遗憾，都是真实的。所有的愤怒和不解，也是真实的。所有的痛楚和怀念，也是真实的。这个过程，一点都不容易。

我做过和母亲有关的一系列的梦，梦有剧情，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演变。梦中，我从恍惚间她从未离开知晓一切，到后来承认好吧，她不在了。梦绵延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每一点的领悟，都如此艰难地，如同一缕小小的阳光，照在一块大大的坚冰上，每一小块的融化和脱落，都那么困难地，才会显示在日子中。

这个过程，我无意美化，或者诗化。好在，我的悲痛，终于不再潜藏在那么深那么深的无意识中。或许如同老师上课说的，潜意识很聪明，她会判断，此刻我是否有了一个安全的环境和足够有力量的自我。当伤痛被翻起来，我是有力量去整合的。

昨夜，再次痛哭到嘶吼和胃部痉挛。第一次主动求安慰，室友温和的气场，轻轻的拍拍，背部的抚摸以及轻轻的摇晃，给了极大的温柔和安抚。整个过程，她只说了三个字，我在呢。或许，有的悲痛，是我们作为人类都会体会，可过程中每一点的伤痛，别人都无法替代，该痛的就是会痛，该遗憾的就是会遗憾。很多时候真的无能为力，也无法做点什么驱赶走。可是，她在。不惧我的伤痛，不惧这如海的情绪，那么温柔地稳定地在那里，很疗愈。后来身体渐渐暖起来，而后沉沉得睡了过去。晨醒，带着残余的伤痛见了体验师，她很安静地在听，没有解读，没有促进我的领悟，就是静静地在那里。最后我问，所以，这也是我要去面对和接纳的，是吗？她说，嗯。我说，可是好难好疼。她说，嗯，是的。

我想，最终，当我流了足够多的眼泪，伴随着每一次悲伤的袭来、表达，伴随着每一点领悟的突破、整合。有一天，我的心会知道，该放手了，该放下了，该接纳了。在此之前，我不想再如同此前一次一次地，逼着自己坚强面对。

悲痛，想来就来吧。我知道，穿过万千悲伤，关于母亲带给我的生命暖色，关于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自然有一天会浮现。那时候，我可以骄傲地踏实地跟母亲说，你看女儿多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