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我们失去了一位“大地之星”。
宁津生先生,是我国大地测量领域的顶级科学家。
他的名字被收录进《澳洲及远东名人录》。
武大盛开的樱花,他再也看不到了。
谨以此文,纪念宁老。
1951年,宁津生参加高考。
高中时酷爱化学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被哈工大化工系录取。
但家人都说离家太远,不同意他去就读。
无奈放弃之后,偶然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则同济大学测量系补录的招生信息。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成为了同济大学的一员。
当时,正值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测量系作为一门新专业,是要为大规模经济建设和各种工程建设储备人才。
但大家对这个专业还不了解,看不到前景,这才有了补录。
谁也没想到,那个因为距离而放弃过梦想的男孩,日后成了丈量星辰大海的专家。并用他的一生,去拓展这门新专业的广阔天地。
20岁那年,他因在校期间表现出色,被送到北京留苏预备班学习。
青春是充满梦想的,但现实是残酷的,就在临门一脚的关头,宁津生为留苏学习做最后的冲刺,却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被取消了资格。
或许是命运不会辜负努力的人,虽然留学未成,但这一年的俄语学习经历,却给他打开了另外一扇窗。
1955年,国务院决定对高等学校的分布和发展进行适当的调整,避免集中在少数大城市的情况。
次年8月,武汉测量制图学院应运而生。汇聚了同济大学、天津大学、青岛工学院、华南工学院、南京工学院等众多师生。
其中,就有刚刚大学毕业的宁津生。
他跟着老师夏坚白教授、叶雪安教授,离开了繁华的上海,来到武汉珞珈山,成为了学院里最年轻的一批助教。
1957年,苏联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与此同时,地球重力场就成为了测绘界的热门课题,各个国家都在争相研究。
武测请来了前苏联的专家,名叫布洛瓦尔,在国际测量界和地球重力场方面有很大的影响力。
学了一年俄语的宁津生,顺利成为了布洛瓦尔的专属翻译。
布洛瓦尔,正是宁津生的引路人。
一开始,他认为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东西,对经济建设的意义有多大,所以只是尽力做好翻译工作,倒也谈不上热爱。
放暑假,宁津生陪布洛瓦尔去峨眉山观光。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两人一起在峨眉山的金顶上遥望星空。
在月亮的映衬下,一轮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天幕上。
布洛瓦尔问他:“宁,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在他摇头之后笑着说:“那是地球的影子。”
布洛瓦尔告诉他,在地球上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地球的影子。宇宙空间种许多测量工作都是根据地球的阴影完成的。
掌握了测量,人类就能从陆地走向海洋,走向大气层,甚至走向外层空间。
在无数次这样的耳濡目染之下,宁津生逐渐认清了测量对建设国家的重大意义,开始投入极大的热情,跟着布洛瓦尔不断学习。
后来赶上两国关系急剧恶化,包括布洛瓦尔在内的所有苏联专家,都被召回了。
临走前,他对宁津生说:“我喜欢中国,我曾希望帮助她开创测量事业,这是我的心愿,但我现在不能完成了。
你是我最棒的学生,虽然我不能再指导你了,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要把这条路坚持走下去。”
说完,布洛瓦尔就走了,给宁津生留下了大量的书籍和研究资料。
而宁津生,真的把老师的话记了一辈子,并用一生去实践。
即便是在那动荡不安的十年里,也从未放弃过研究和学习。
他被派到食堂里去改造,白天洗菜、和面、给职工打饭,晚上关起门悄悄地搞研究。
但测量是一门需要实践的学科,他就跑去实验大楼申请搞卫生,晚上点着煤油灯偷偷做实验。
结果还是让巡逻的保安给抓住了,狠狠挨了一顿批评,又被关进了牛棚。
在牛棚里他也不“老实”,把俄文专业书籍的封面拆下来,换成毛选。
别人看不懂书里的内容,他就这样在艰苦的环境下啃着专业知识。
醉心于科学事业的人都是最单纯的,他心里一点不记仇。那期间打压过他、欺负过他的人,后来再遇见,他还是乐呵呵的,原谅了所有不公平的待遇。
1975年,一切回归正轨,宁津生从牛棚里被放了出来。
国家成立了专门的团队,开始探测中国大地原点,也就是我国大地坐标系的基准点。
这个任务关系到未来的诸多测量,是一切测绘工作的根本和基础,容不得任何细小的差错。
藏着掖着研究了十年,宁津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投入到测绘事业中了。
他不哀怨自己的遭遇,只可惜中国的研究慢了其他国家一步。
带领科研人员,搜集海量资料,赴郑州、武汉、西安、兰州等城市实地勘测考察。
结合各种相关因素综合分析,最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确定了我国的大地原点,为日后我国的地理、军事等方面测绘工作提供了有力的数据支持。
也是从这个原点开始,我们国家的测绘事业走上了正轨。
这一门听上去平平无奇的学科,实际上却是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神器。
小到个体建筑,大到群体工程,如大型水库、矿井和长距离隧道等,都离不开这门学问。
宁津生还曾带领团队,用75天的时间,让一颗轨道出现偏差、濒临报废的卫星,重新建立了三轴稳定的对地定向姿态,避免了国家的损失。
宁津生在这个领域到底有多强?
他建立了目前为止我国阶次最高、精度最好的地球重力场模型;
主持完成了10余项省部级以上的重大科研项目,其中有4项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测绘局科技进步奖;
他编写了6部教材、专著,翻译6部文献,发表论文50余篇,多次获奖。
……
可以说,宁津生成长为了测绘界当之无愧的专家。
1984年,武汉测绘科技大学(即原来的武汉测量制图学院)要进行领导换届,许多人举荐他做校长,宁津生却看的很淡。
他说:“我是搞教学科研的,我连主任都没当过,哪有能力做校长?”
当国家测绘局真的来找他谈话,考察他做校长的事,他倒也不推诿,在心里认真的问自己,怎样做好一个校长。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不争,却也不躲。
只在搞科研上较真,升官的虚名他并不强求,该来的,自然就来了。
后来2016年的时候,他当选了“感动测绘人物”,但一开始,他也是拒绝的。
因为评选过程采用网络投票的方式,许多学生积极帮宁津生宣传,拉选票。
他却想办法退出评选,不让大家浪费一个月的时间搞投票。
对他来说,只想为自己热爱的测绘事业尽最大的努力,而不会刻意去追求什么,这种由投票来决定的奖,他更不想要。
1995年,他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在座谈会上,也没有谈自己如何努力,如何钻研,而是感谢了他的老师夏坚白,以及同期的老一辈测绘学者们,陈永龄、王之卓、周江文等人。
早在88年,他曾有机会作为中国代表团出国参加科研大会,却把名额让给了自己学生邱为根,三年后,该生成为了武测最年轻的副教授。
他敬前辈,把成绩归于前人;他让后生,把舞台留给年轻人。
这样的仁者,这样一颗谦恭之心,让人无法不敬佩。
宁津生很抠。
珞珈山上修了50栋院士别墅,他舍不得去住。
和老伴一起,像其他武大教职工一样,住在普通居民楼里。
他说:“我们就两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干嘛,打扫卫生还麻烦。”
其实他心里想着,留给未来10年新当选和新引进的院士去住。
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后面,脑袋里始终想着的,是如何让这个学校,得到更好的发展。
但他面对科研,却大方的不得了。
1988年,他举全校之力,向世界银行贷款了数百万美元,建立了测绘遥感信息工程国家级重点实验室。
申请贷款时,国家测绘局对他明确的指出:这笔钱,国家局只能帮他还30%,他必须保证学校还上剩下的70%。
在当时,这是多大的一笔钱啊,加上每年的利息,内外压力都很大。
但这是我国第一个测绘类国家重点实验室,他咬咬牙,硬着头皮签下了保证书。
从申请、建设到发展与成长,他呕心沥血,每一步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是凭借如此锲而不舍的精神,1996年,他又把武测亲手送上了211工程的队伍。
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完全有能力,也有魄力,胜任校长的工作。
无论是院士、校长还是科学家,宁津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搞教育的。
教书育人,他一辈子都没放弃过。
武大有一门课,叫《测绘学概论》,被称为最奢侈的基础课。
这是一门由宁津生牵头,6位院士、4位教授共同讲授的专业基础课,师资配置极其“奢华”。
每年新生入学,这门课的第一节,都是宁老讲的。
这一讲,就是二十年。
这门课不点名、不签到,但教室里永远站满了人。
学生们形容去上宁院士课的路就是“朝圣”,找宁院士给教材签名不亚于“追星”。
大家感兴趣,效果好,正合了宁津生的意。
原来,许多学生不愿意学测绘,尽管这所学校的测绘全国排名第一,但基本都不是考生的第一志愿,来了就要求转专业的也不少。
就像他当年只想尽力做布洛瓦尔的翻译一样,大家不懂测绘真正的价值是什么,也不清楚它的重要性。
与其做思想工作,去劝说去意已决的学生们,不如院士们自己来讲,让孩子们知道,这个学科很有来头。
如今,不但转专业的人少了,还有人要调剂到测绘专业来。
当年的老教授们正是如此留住了6位院士,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去留住下一代年轻学生。
可喜的是,六院士中,宁津生和李德仁门下,各出了一位院士。武大如今的副校长李建成,也是宁老的学生。
这是属于测绘人的薪火相传,一代接力一代,把这门学科发扬光大,把前辈开拓出的路,走的更远,更宽。
六院士合影。
从左至右依次为张祖勋、刘经南、宁津生、李德仁、陈俊勇、龚健雅。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头衔多到眼花缭乱,一辈子为测绘奔波劳碌的他,却从没有敷衍过任何一节课。
从教60年,再忙也不曾离开教育一线,手写教义,及时更新讲稿,一丝不苟。
他说:“大学的产品就是学生,老师应该把教学放在第一位。”
在他的心里,在院士、校长和教师之间,最喜欢的身份还是教师。
一位仁爱无私的好老师,
一位敢为人先的好校长,
一位成绩斐然的好院士。
在这个三月,离开了人世,享年88岁。
但他所代表的精神与品质,会给每一个还活着的人以力量。
请一定要努力的过每一天,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并为之奋斗。
不负自己,方能不负一生。
最后,用宁老当选“感动测绘人物”时的颁奖词,来结尾。
“地球重力场,天地大舞台。满腹经纶,国之栋梁。一生相许,矢志不渝。”
《人物》——宁津生:大地测量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