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汶川朋友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你会在哪里等我?

——我在汶川等你。

 五月的成都,乍起的风仿佛从去年的冬天吹来,把黄昏一点点撕碎,破碎的晚霞跌落成万家灯火,惊飞一群晚归的白鸽。夜晚也早已悄然褪下春寒偶尔的料峭,披上初夏的繁星银河静静地俯瞰着这片巴蜀大地。

 我驱车行驶在都汶高速上,目光所及之处是沉暮最后在大地上挣扎着的黄、橙、紫,身后成都的灯火渐渐掩没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中,黑夜压了下来,我吐了口气,右脚无意识地踩得更深,效力了七年的马自达心脏狂噪喘着粗气奔驰在空寂的山间高速上。

 打开车内阅读灯,透过后视镜,我瞥了一眼横卧在后座上的林北,睡意正酣,眉头轻皱。我摇摇头暗自悱恻,陪领导喝成这样,路都走不稳,却还要执意开车去映秀(汶川的一个县城),不可理喻。

 林北八个月前跳槽来我们公司,他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和同事关系很好,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北哥”,业务能力极强,一般人搞不定的客户交给他,他最终总会让这些客户笑着接受我们的要求。看他的样子,三十过半,可外表看上去却和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并无差别,骨子里还多了几分岁月磨砺带来的稳重和成熟,这足以让公司里的女孩们眼前一亮。

 奇怪的是,林北对一些女同事的主动示好并不感冒,可又保持着一种暧昧不清的热情,他不拒绝任何请求,甚至会主动帮她们整理材料,审核文件,应付客户,但也对女同事发出的进一步发展关系的信号望而止步。因此办公室里也流传着他的绯闻——心里有座城,住着未亡人。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自从被安排跟着林北一起工作学习,我就没有发现任何他有喜欢一个人的迹象,哪怕是单独的约会,都时常嘱托我在一段时间之后打电话捞他出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沉稳又捉摸不透的人,今天喝醉以后不断念叨着要去映秀,而且当着领导的面叫嚷着非去不可,如果不遂了他的意,我想,辞职和酒驾这种事他也干得出来,这一点我还是了解的。

 据我所知,映秀是在汶川依山而建的小城,山体宏浑高大,相对高差悬殊,错落有致,大山赋予了映秀丰富的物产。只是在九年前的那场大地震中,大山反而成了映秀的梦魇。就这么想着,我穿出了一个隧道,迎来驶来一辆大车,远灯明晃晃的亮着,加上夜间疲劳,灯光闪地我有些恍惚,我顾不上变灯打信号,松油门,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眼前出现了难以置信的幻觉。突然地动山摇,山体撕裂,巨石滚落,道路在一瞬间被埋于其中,江水呜咽、群山沉默,我驾驶着车,心和脚都似乎落在虚空之中。

 几秒以后,两车交错,炫目慢慢缓和,我也被迫把车停在了右边的应急车道,惊魂未定之余缓缓舒了口气。林北依然睡得安稳。

 明天是五月十二号了,我突然想起来。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发生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九年时间,关于那场地震我现在只记得学校组织捐款,新闻媒体大量报道,举国救援,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与我不同,迫切想要赶在明天回到映秀的林北或许有一些从未让我们知道的故事,我突然对这个睡在我后座的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好奇。

 搭档几个月来,还未曾有这种感觉。

 重新上路,一个小时左右便抵达了映秀。林北并没有说明具体要去哪里,我只好跟着地图来到映秀中学遗址,现已被保留作大地震遗址纪念馆。因为明天是512的缘故,门口停满了车辆,我找到一块空地随意地把车横在那里,熄了火,调整好座椅角度,闭上眼休息。窗外夜风习习,繁星点点,脑后林北低沉连续的呼吸像一根羽毛,挠得人心里痒睡不着。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迷糊了多久,车来车往搅碎了睡意,睁开眼天将亮未亮,天上星月朦胧,摇摇欲坠。林北依靠在车头,点了一根烟,拿在手里,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我揉了揉眼睛,摇下车窗问,“你不是不喜欢烟味么?”

 “确实不喜欢,不过这样醒酒快一些。”

 “咱们不至于跑这么远就为了抽根烟解解酒吧。”

 “哦对,谢谢你啊。来看你嫂子。”林北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用手掐灭烟蒂装进口袋,朝我勾勾手示意我跟上,然后阔步离开。

 你结婚了啊?!我用尽全力才把这句顶上喉咙的话咽了下去,满心疑惑赶忙下车紧跟着他。

 跟着林北走街串巷最终来到了一家小餐馆。“这家的混沌很好吃哦,进来尝尝。”

林北左手撩开门帘,右手画了个圈停在身前,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活脱一个门童。

 我们是第一批客人,林北坐定后朝后厨喊到。“霍老板,两碗混沌。一碗不要香菜少放辣。”

 他似乎看得透我的心思一般笑着说,“跟着我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我还能不清楚你的口味嘛,也是奇葩,香菜过敏哈哈哈。”

 我正要辩解,老板走了出来,“林北啊,回来啦。看来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咯?终于不是一个人回来了。”最后那句话是看着我说的。

 “你快去做混沌吧,还不清楚我么?何晴,我的同事,我昨天喝醉了,多亏了她送我才能赶回来,她的混沌肉馅可要足哦。”林北还是一副笑脸。

 之后又有几个客人进来,似乎都是林北的熟人,不约而同地开他的玩笑,看着他一遍遍向别人解释我笑弯了腰。

 “他们这么说不怕嫂子生气么?”我眨了眨眼小声地问他,我突然想看看他窘迫时候的样子。

 这时老板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我们面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林北低头呷了一口汤平静地说:“我倒是希望她能生我气呢,可是她已经去世九年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北仍保持着一贯的表情,平静自然。只是馄饨升起的热气覆在他眼镜上,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他把眼神藏了起来。

 “零八年那场地震还记得么?就在那时候,你可能还小。”

 我急切地想要知道尘封在这里他的过去,却又担心勾起他痛苦的回忆,只好埋着头不停地吃馄饨,也顾不上烫。

 吃完饭后,林北把我留在店里,他先出去买一些东西。我就在店里和周围的人聊了起来。

 其实,死去的并不是林北的妻子,是未婚妻,大家都叫她叶子。俩人在大学时候认识,当时叶子刚结束了上一段感情,是被抛弃的。因为爱的太用力,朋友也大多离她而去,爱情破碎之后,她接受不了,一度陷入抑郁,甚至有自杀的倾向。不过从那时起,每周固定时间总会有匿名的礼物出现在她预定的座位上,小到情书,大到连衣裙。起初,她并不在意,一段时间后却对下一次的礼物充满了期待。她渐渐放下了轻生的念头。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礼物就是林北了,那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从那时起,每一次有意义的见面,叶子都会交给林北一枚一角的硬币让他保存。

 有幸俩人毕业都留在了成都,一起奋斗努力的生活别有一番滋味。5月11日的一次约会,叶子又给了林北一枚硬币,然后突然跟他说“我们结婚吧”,林北鬼使神差地表示要再考虑考虑。叶子笑着答应了,她知道林北一直恐婚。

 可是第二天一早,林北就联系不到叶子了,整个早上把同事,朋友挨个问了一遍都没有消息。下午大地震不期而至,震中汶川,林北突然想起叶子的父母还住在映秀,他赶忙打去电话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地震封锁了通往映秀的路,之后两天叶子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煎熬的两天等待后却等来的是叶子的死讯。

 一会之后林北回来,手里多了一束白玫瑰,那一定是叶子生前最喜欢的花。

 我和林北穿过大街小巷直到郊外,走过一条山林小道,道路两旁长着湿漉漉的苔藓和稀疏的色彩斑斓的小蘑菇,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闪动着光亮。

 我们走过一座木桥,桥下流水静静流淌,清澈见底,凸起的锋利岩石划开水波,又迅速弥合,流向远方,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桥的尽头是一处公墓的入口。

 “风景如画不是么?”林北颀长的身影在慢慢前行。

 “你还有心情赏景呢?”我小声嘀咕。

 林北转过身,望了我一眼“心情不会很糟,叶子就住在这里,风景如画。”

 我吐了吐舌头继续跟他往里面走。

 叶子的墓在墓园中间一些的位置,很容易找到。

 林北走到碑前蹲下来,深吸一口气,吹干净供桌上的浮尘,把新买的玫瑰摆在上面,从桌下抽出一个铁盒,轻轻拂去灰尘,打开盒盖,里面装满了一角的硬币。

 林北取出其中一枚,捏在手心仿佛做了一番悼念后摆在墓前,我注意到先前已经有八枚硬币躺在那里,这是第九枚。“叶子啊,我回来看你了。”

 “你知道么?现在结婚登记不需要那九元的工本费了,你当年每次让我保管的硬币,也派不上用场了。”林北半跪在碑前,一只手慢慢从碑面上滑过,声音似乎还有笑意,只是多了一些伤感和无可挽回的无奈,“我明白那九十枚硬币对你来说多么重要,每一次有意义的见面你都会让我保存一枚,它们所代表的时间足够长到你觉得可以把余生托付给我。可是——我太年轻太想给你一个家,那时我什么都没有,我怕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林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现在工作稳定,什么都有,却唯独丢了你,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看着跪在前面痛哭流涕的林北,我愣在原地,胸口很闷,爱情在死亡面前真的是不堪一击。更让我心悸的是,在我身边还有成百上千同样的墓碑,每一座碑下都埋葬着因为那次大地震而丧生的人们。

 死亡拥有摧毁一切,摧枯拉朽的力量吧。

 回到车上,我问出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嫂子去世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打算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么?”

 出了墓园,林北很快就恢复了原先沉稳又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只是眼眶还泛红,“新的感情啊?没想过,我可还有八十一枚硬币要还给她呢,这一辈子都不够的。而且。”他笑着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的‘新家’容不下别的人和其他名字了。”

 林北说完,我忽然觉得死亡好像并不那么可怕了,面对死亡真正不堪一击的只是人的肉体,爱会因为希望而不朽。

 美国作家大卫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单》里说,人的一生要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脑死亡,意味着身体死了;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在社会中死了;第三次是遗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你了,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如果不被遗忘,那也算是死后最大的慰藉了。德国犹太纪念馆附近的路面上镶嵌着许多高出路面一些的黄铜片,每一片上面都镌刻着一位遇害者的姓名和生辰,就是为了让现世的人们每一次磕绊都能想起他们的名字。

 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一些羡慕叶子,能有一个会用一生去守候她名字的人。

 离开墓园的时候,起风了,风从西边山间吹来,一簇簇的花开,这花开得如此艳丽而蓬勃,一下子跳到眼前!

 墓园绿植的苍翠挡不住它们,这些花儿远远地探出头来 ,散射着夺目的鲜红,让人心砰砰跳着,直抵嗓子眼。

 心中有爱和希望大抵也是这般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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