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城在76天之后解封,完成使命的方舱医院、新冠肺炎定点医院,还有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将在人们的视野中逐渐退出,但与这些应急安排相关的另一种重建和社会秩序恢复,才刚刚开始
文 | 《财经》特派武汉记者信娜 刘以秦 王小
编辑 | 王小
2020年4月8日,饱受新冠疫情磨难的武汉正式解除“封城”。
经历两个多月,整整76天的“封城”,即使生活逐步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仍会让这座城市近千万人觉得,新的生活还是多多少少和以往有了不同。
连日来,《财经》记者在武汉市区进入任何公共室内场所,都要测量体温,有的还要展示健康码。医院、做过隔离点的酒店、火车站每天都在反反复复地被消毒水喷洒,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依然凸显。
最早发现新冠病毒迹象的武汉华南海鲜市场,还是紧闭着,没人知道确切的恢复营业时间,甚至有人猜测这个市场可能将被彻底改造。距此1.5公里外,已逝的眼科医生李文亮生前所在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在两天前已开放门诊,这家140年历史的医院又重回轨道。
在武汉市中心医院门诊楼二楼诊室外的分诊台边,《财经》记者试图与一位医护人员交谈,当距离缩小到两米时,她伸出手臂提醒:“可以了,这个交谈距离够了。”
医院候诊区内,一位背着消毒喷雾器的医护人员将区域内暂时没有人的地方喷了个遍。她说,整个消杀过程不是几遍的问题,而是一层一层,持续不断地喷洒消毒水。《财经》记者在楼内行走,能轻易分辨出医护人员,因为他们仍然是新冠肺炎病人收治定点医院时的穿戴。
三甲医院:一张病床依然难求
2月6号,武汉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恢复正常开诊,需网上挂号才能进入。
经过了全面消毒、修整,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从新冠肺炎定点医院,重新变为一家普通的三甲医院,全面恢复正常看诊、取药。4月6日,该院区的医护人员重新回到各自岗位。“回来的感觉真好”,一名重症室医护人员对《财经》记者说。
在医院里,处处都能看到新冠肺炎的影响,比起以往,医院内对人员的进出很严格,只有已经在网上挂号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门诊楼内。进门得经过三关,最先由一位工作人员检查挂号信息,并在掌心处挤上适量的消毒洗手凝胶;然后,进入人员要登记相关信息,并测量体温;最后一关是,每个人要在鞋底喷上几圈消毒水。
上述重症室医护人员说,“这段时间大家都经历了太多,注意点很正常”。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忙碌的工作日。他和同事将缓冲病房整理出来,作为收治住院患者的观察区。通过核酸等各项检测,排除新冠肺炎后,这里的患者才能被收治入院。六个小时后,他下班了,然后决定和两名同事去逛街。
“几天前,医院附近的商场开门,促销活动力度很大”,这一天,这位重症室医护人员给自己买了两条牛仔裤。不过,在排队等待买运动鞋的时候,被医院的信息叫回,帮忙整理另一处病房。
武汉市第五医院也已恢复正常的诊疗,在院内划分出了一个正常病区,以收治非新冠肺炎的患者。该院一位医生向《财经》记者透露,目前大概收治了200位非新冠病人。不过医院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还有一个病区专门收治康复后,不适合去隔离点的病人,还分出了疑似病区和缓冲病区。
在“封城”期间,求医无门的癌症患者李毅,现在终于有了住院治疗的希望。由于外地患者还没有涌入,目前医院的住院病人以武汉市的为主。4月7日,他再次做了核酸检测,现在住院之前必须检查血常规、血清抗体、CT和两次核酸检测,四种检测都合格者,才能办理住院。“现在住院都是单人单间,全封闭管理,床位很紧张。”他对《财经》记者说。
李毅一直在武汉协和肿瘤医院诊治,住院是为了注射化疗药,以控制体内的肿瘤细胞生长,化疗需要两种药联合用,副作用大,不良反应明显,一个治疗周期一般21天,需要住院10天。现在他去医院挺方便,在所在社区报备后,进出扫码就可出行,但去医院之前必须得和主治医生预约。
武汉“封城”时,医院把身体还扛得住的病人都劝回家了,情况特殊的病人则继续在医院,被集中在一个单独的楼内收治。李毅在家靠吃化疗药物,坚持渡过了两个多月的“封城”,“不轻松。‘封城’期间住过四天院,因为病床实在紧张就回家来,让出床位给其他的病友”。
方舱医院:重回体育馆需两千万改造费
距武汉市首个方舱医院休舱,已经过去29天。
4月8日武汉城解封。在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王美萍帮不上什么忙。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件越发棘手的事:她没法得到展开下一步工作的确定时间。
她是武汉洪山体育馆的馆长。2月5日,这里改装成首批方舱医院之一,收治新冠肺炎轻症患者。到3月10日下午3点半,随着最后一批49名患者从洪山体育馆走出,这个方舱医院运营了34天。
送走病人,王美萍得到的通知是暂时休舱。“这意味着我们没法采取补救措施,让这里重新恢复”,在王美萍的描述中,这之后的日子,他们能做的不多。“现在能做的只有开门通风,没法清理,没法修复改造”,她不知道还需要等多久。
等待的日子里,他们向上级主管部门上交了一份材料,初步说明了需要改造的地方以及花费:约2000万元。“一塌糊涂”,是王美萍重新回到体育馆内的第一感受。
武汉洪山体育馆的外围,已经没有特别之处,基本恢复了一个体育馆的模样,场馆周边没有了日夜闪烁的警灯,也没有时刻等待查验工作证的民警。可是体育馆的院内,靠近民主路一侧,还有两排披着绿色外衣的活动板房,这曾是方舱医院的临时办公区,抬头,能看到场馆大门上方“武昌方舱医院”。这些又让体育馆的方舱痕迹一览无余。
3月23日,洪山体育馆的部分负责人曾进入馆内,试图了解经过这场“疫情阻击战”,作为战场之一的体育馆怎么样了。一位负责人在当天发了4张馆内照片,并附言“场馆损坏了”。
在这些照片中可见,不规则的铜锈色成为馆内大理石地面的一部分,因持续消杀,地面被腐蚀了。一楼场馆内,约600张床铺还摆放在原地,还有通过钻孔固定在地板上的隔板,体育场馆对地面的要求很高,这让业内人看了心痛不已。
2月4日,当电钻声开始钻进王美萍的耳朵,她放弃了试图保护好体育馆的最后一丝努力。她曾想在地板上铺保护地毯,或者至少能让其保持完整。“当我发现得在地板上钻孔安装电线或者隔板时,我知道我保护不了它们了”,她将这些地板视作家里地面的一部分,甚至更重要,“体育馆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如何保护这些地板。我甚至不会同意穿深色鞋底的人进入羽毛球馆打球,因为鞋底会磨损地板”。
当然,那个时候,快速建成方舱医院是最重要的事。只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并消化一连串的新变化。
2月3日下午六点,没来得及在家里吃晚饭,王美萍接到“体育馆被征用为方舱医院”的电话,她立即赶往体育馆现场。
当晚,几十名工作人员用五个小时,拆除了几个月搭建起的拳击擂台。按照原计划,2月3日,洪山体育馆应该正在举行2020奥运会亚洲大洋洲拳击项目资格赛。“1月,所有的设备都已按照奥运会场馆的规格搭建完成”,王美萍说。被拆除的拳击擂台设备,如今被放置在馆内一个角落里。
1月中下旬她得到正式通知,赛事将被推迟举行。如今回想,也许结果早有预兆。“1月份,我们开始提醒各国队员提早预订机票”,王美萍回忆,但有些人提出质疑,他们询问武汉近期出现的疾病是否会传染,影响比赛。
洪山体育馆,是一座34年球龄的场馆。一年前,耗资接近2亿元,这处体育馆做了整体升级改造。“我们选的地板、大理石地面都是最好的”,王美萍说,“从场馆设备到房间内的桌椅,都是按照最高标准提升改造”。
完成使命的方舱医院退出后,如果恢复这个体育馆,需更换被损坏的设施,单是重装地板及大理石地面就需要花费几百万元。
武汉首批方舱医院中,至少有7家涉及体育场馆,他们也正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人们什么时候愿意来体育馆,也是王美萍接下来要思考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还没法排在第一位。“前几天,想请保洁人员稍微清理一下体育馆内部,但被拒绝了”,王美萍说,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拒绝进入体育馆,更何况是想来运动的人。
当务之急是尽快启动体育馆改造,王美萍在等待这个时间。“当初改造体育馆时,一位对接领导说,‘我们怎么样从你们手上拿的,就会怎么样还给你们’”。她说,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兑现。
2月的大部分时间,体育馆作为方舱医院被相关工作人员接管。王美萍没多少事情要做,却发现自己多了好几根白头发,“也许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吧”, 她说。
现在,这些压力正在变成现实,曾作为方舱医院的体育馆,恢复原状将是一个艰难的挑战。
雷神山、火神山医院:还在继续履行使命
进入4月,武汉雷神山医院、火神山医院的驰援者已渐次离开。
上海支援雷神山医院的第三批国家医疗队,在4月5日返程;3月29日,武汉雷神山医院举行首批援鄂医疗队集中撤离仪式;3月30日、31日,辽宁、上海、吉林、广东、山西、河北医疗队1090名医护人员启程返回。
甘肃人郭飞2月5日开车从老家抵达武汉,支援雷神山医院建设,他还带来了十多位老乡工友。他们在2月11日结束雷神山的工作,不过,雷神山在2月8日就开始接收病人。郭飞有点担心,尽管工人与病区完全隔离开,他担心老家的人会恐慌。
2月18日,他和另外几位工友又去参与方舱医院建设,直到3月13日,所有的工程结束。之后,他们需要自费隔离,超市只接受社区团购,他们连去超市采购物资都困难。一些工友想尽快回家,但当时武汉还处于封锁状态。
所幸他们并没有等到4月8日,3月22日他们通过社区批准,立刻武汉返乡,回到甘肃后,又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集中隔离。
还有一些援建工人仍然留守在雷神山与火神山,一位继续留在火神山医院的维保工人告诉《财经》记者,只要医院里还有一个病人,他们都要留守到最后。
截至4月5日,武汉雷神山医院还有47名新冠肺炎患者,保留一个普通病区、一个重症监护病区。
新冠肺炎重症患者变少,这些患者已陆续集中收治在金银潭医院和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其他定点医院陆续恢复常态诊疗。截至4月6日12时,武汉已开放接诊非新冠患者医疗机构有65家。
一位雷神山医院的医生告诉《财经》记者,“快要结束了,剩下的病人可能会转去市区里的定点医院。”
现在在火神山和雷神山两间医院的现场,维保工人依旧是24小时待命,但是接到的维保需求少了很多,“之前经常是进医院待一整天,穿一整天的防护服,也不能吃不能喝。”上述火神山医院的维保工人说,有一次他从医院里出来,一口气喝了两升水,在火神山医院工作期间,他瘦了6斤。
现场的工作人员还不知道,火神山医院和雷神山医院具体关闭的时间,也不清楚呼吸机等医疗器械将如何处理,医院将如何拆解。火神山医院的一位管理人员向《财经》记者表示,还未接到具体的安排通知,但火神山和雷神山都是用模块化的方式建成,后续可以灵活变化。
他们还在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维护医院设施的工作仍然存在风险,工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穿着防护服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作为武汉人,上述火神山医院的维保工人说,“我们多出一分力,武汉人民就早日恢复健康。”
4月8日武汉虽然解封,但重建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显然才刚刚开始。
(文中李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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