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点为1944年两人初识时。
＊现实中Lucien似乎并没有看见Allen所写的人物分析。
风雨交加的夜，最适合秉烛相谈。
Lucien拉开窗帘，说：“闪电像一幅极妙的抽象派画作，它总是令我想起有些新奇的思想带给世界的震撼往往不是潜移默化的。”
“给形式主义的完美回击。”Allen停下笔。“我就拿诗歌作比譬，如同那些画作不需要过多的色彩和层次，诗歌也不需要过多的修辞、格律。这些都是对其中隐含的情感与思想的削割。”
“对！”Lucien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创作的激情，不能被这些所束缚。上次我逃课去看本地画家组织的画展，其中不乏惊艳之作，大多数却还是了无生趣。在技巧这方面，我不能说什么，不过那样鲜花簇景的描绘，就像蛋糕上的裱花奶油，甜美可爱又愚蠢。”＊
“他们是匠人，而不是诗人。诗人是个危险又幸福的行业，危险在于你不得不正视自己，时刻赤诚地对待自己的内心，这是一种时时刻刻操着解剖刀的态度。幸福在于，潜藏于心底的真实，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可以选择用更隐蔽的方式表现出来，知者心领便可神会。”
Lucien从窗台走至Allen前，眨了眨眼。Allen被逗笑了，说：“你的眼睛总令我想到苦艾酒。沁人，又致幻。”
Lucien向来对于他容貌的赞扬不置可否：“无论何时，找到共鸣，总是令人欣喜的事。”
Allen与Lucien相视而笑。Allen笔下涤荡的诗意总是为Lucien而生，比如此刻。在Allen眼中，那不仅仅是一块血肉，更是一片连瑕疵与光芒也显得相得益彰的灵魂，总叫他不安，或震颤。
“我想我们总归是有相似之处的，”Lucien在Allen对面坐下，“奇怪的是，我们扮演的角色与呈现出的角色都大相径庭。你似乎与处在‘平静的绝望'的人们并无不同，怯惧着什么又渴望着什么，不得已陷入求而不得的怪圈。但你心中的火焰，如同那干草堆中的轻烟，是不易熄灭的隐患，只需要风势，便会烧起来。这是你与他们的不同，你能够前行。”
Allen抿着嘴点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那你自己呢？”
“你知道，我看过你的那篇对我的分析＊，写得很好。”Lucien似乎因他的灵魂被当作一件艺术品来鉴赏而感到十分愉快。“你们都觉得我也许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但其实我有。”
“所以什么？你没有发现你在被你向往中的那个自己绑架吗？令我悯然的是，你的随意都是由刻意衍生的，而你的刻意，却往往不能按照你预期的方向发展。”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想卢梭的这句话可能还有别的意思。人人都以为自己生而平等自由，他们只是走出了枷锁，又走进了另一个枷锁。永无解脱之日。”Lucien伸出手指在额头旁比画起圆圈，随即又阖上眼，用手背抵着脖颈，显得有些困倦。
“你似乎又把对你自己的讨论引向了其他话题。你总是有选择的忽略一些事情。”
Lucien生起气来，声调陡然拔高：“我做出怎样的决定，也要别人指手画脚？你们常说的改变，难道就不是逃避？”
“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按你那套处世哲学，不能给予，不能分享，甚至连失去的咨格也没有。Lu，别让你最爱的蒙蔽了你的双眼。”
Lucien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杯榛子酒，随即又点燃一支烟。他需要些什么来填充这艰涩的气氛。
见Lucien不答，Allen只得转移话题，“你记得吗……上次你在酒吧喝到不省人事，还是我跟Jack把你扛回了宿舍楼。”
“啊，我其实记得。那时我还有意识，不过是在梦里……在梦里，我行走于云端的钢丝上，一群人接住了我，又将我抛入河中。”
“一般来说，这样奇异而又有画面感的梦，总会昭示着些什么，比如潜意识的欲望……”
“我都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异常……像弗洛伊德那样，把一切跟性扯上关系？愚不可及！”
“不只是性，也许有其他。很难解释你的行为方式是否是你故意为之——不过你似乎总是在极端高涨和低落的情绪中迅速转变，并享受这样过山车似的刺激。那种离经叛道、以身试险的风致，带着想将自己燃烧殆尽献给艺术的决绝，常令旁人惊羡。因为你知道，人们并不是没有新思想，大多数的人怀抱的棱角都在时间中钝化了，这才是真正的可悲。——也许这就是你想要给他们看的，一种有力的反击？”
“并不，只是这样比较有趣。我喜欢用有趣和无趣来形容事物，一切的审美只对我自身才有意义。事实上，这正是我追求意义的方式，只不过与他们的格格不入罢了，所以才会引人侧目！”
“这也是你让我困惑的原因，你用做梦的方式来追求现实中才能实现的意义？”
“不可以吗？这不也是一种真实吗？高山之地的花朵，它兀自开谢，是对自己的成全，并不需别人来确证。如果我生来如此，谁也不能夺走我的灵魂。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Lucien微微昂起头。
“我知道你大谈自己理想的神气最为迷人，但恕我直言，我还是不能认同。这样的艺术，没有人可以从中得到拯救，包括你自己。‘满园充塞落下的花瓣，随后不过是平凡的青草一片。’＊”
Lucien难得没有辩驳，沉默良久。他垂下眼，不再看Allen，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烟，仿佛是忘了吐。
“你在害怕什么，Lu？”Allen说。“也许我没有办法像这样向你发问。选择逃避，难道不是因为得不到？滋生出躁动，难道不是因为贫乏？不知疲倦地追求完美，难道不是因为并不清楚真正的完美在何处，以及如何达到？”
“总有一天，会达到的吧。”
这听上去真像敷衍，Allen默默想着。
“因为我总想着一件事情，要么就做到完美，要么就不做。”Lucien补充道。
Allen望着Lucien，忽然感到疲惫，不想再说下去。他知道Lucien可能没能听进几句话，但他依然有些高兴。每次与Lucien这样谈话，都仿佛一场拉锯战，心力交瘁后感到酣畅淋漓。
Lucien饮下最后一杯榛子酒，瘫倒在床上：“别说什么改变不改变的话，那一天，或许是明天，说不定哪天就会到来。我们选择不同的道路……”
Allen复又在纸上写道：“我们都是宿命论者。谁才是困在无尽的圆上的人？Lucien，而Lucien，总有一种无知无畏的勇气，像极了他自己口中的甜美、可爱、又愚蠢。他带着他那形而上学式的激情，饱胀而不知如何排遣的青春，迷惘地立在山崖上，任凭狂风穿过胸腔，奔向永不可及的明天。”
窗外的暴风雨，在这时，也将尽了。
＊现实中Lucien喝醉时的原话：“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甜美可爱又愚蠢。”
＊叶芝《我的后代》：“但生命很少给风送去芳香/很少使晨光照耀万丈/而是满园充塞落下的花瓣/随后不过是平凡的青草一片”
＊Allen的日记，译者Jacinta/阡陌花开，选段来自她的豆瓣日记：
1944年8月3日
Lucien Carr的人物性格分析
Carr奇怪地被潜意识的压抑所限，他理性化这一点，虽然是无意识地，并且从中制造资本。他宣称他觉得我，觉得一些地方，一些事物“无聊”。一个真正的绝对敏感的艺术家不会如此。另外，一个人能够如此无聊吗？他宣称他不能写，宣称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而直到他从体内挤压出全部的完美，他不会写或者展示他的作品，或是出版。他从这完美主义中获取他想要的。他的波西米亚风——是这的结果吗？
似乎这全部来自于通常原因导致的不安——没有父母，没有标准，没有安全感，智力的或者道德的；更重要的是，不安感并非来自和他周围人的比较，如我，Adams（注：同宿舍的朋友），而是来自他高度想象中的自己，或者他那极少的世俗的英雄——Trilling（注：Allen文学课老师），Daiches（注：文艺批评家），等等。
他表示在所有事情之中最不害怕的就是没有作品了。同样的恐惧来自于无法实现他的梦想，来自于无法达到他的标准。他感觉到思想贫瘠？这真是把他的失败归为非人为因素了。他害怕他不够有创造性。这事实比想象得更可怕。他感觉他缺乏艺术性。所以，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可能就有艺术性了。所以，如果他写出一个糟糕的故事来，那是有情可原的，因为他写了个糟糕的故事，没有时间把它修改成完美的。他说，那是有情可原的，因为那不完美，无法完全表现出他的潜力。私下里，他知道自己从未达成这潜力，也害怕他永远也做不到。所以他是完美主义者，他理性化这一切，他的社会失败，他的智慧失败，渴望社会认可来代替他智慧上的成就。他害怕被认为是一个莽汉，一个自以为是的、暴躁的傻瓜，或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愚蠢的展览家。(……)缺乏自我认知和社会认可令他穿红色衬衫，唱着歌，喝酒，女人，同性恋式的鞋子，大声讲话，傲慢，很聪明却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这无法根治他那充满伤痕的自我。要么他是个天才要么他……但他能意识到他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证明他是个天才。他不能在创造性的工作里这么干——他没有耐心，他说，没有时间，他说，没有合适场合，他说。这三个原因没一个正确。他似乎没有这才华。由于创造力不能满足，他开始转向辩护自己的模式，他的着装，他的波西米亚风。他只能暂时地以自己的社交、自以为是、对小小Allen的胜利，对女人的征服，他的恋爱关系，满足自己。
不幸地是，他有足够的天才，去实现他的希望。不幸地是，他意识不到自己有这天才去实现艺术创造。
————
KYD是今年3月份看的电影，戴涵涵饰演的Lucien真是个迷人的家伙，到现在他的影子还在我心上萦绕。但我没办法去形容他，连一个概括性的抽象词语都想不到。我只能用他自己的话「I love complicate.」作结。像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到正常状态的，布满星点的老式电视机，我脑中只能陆续闪现一些图像。他青灰色的瞳仁像滋生了太多藻类的湖泊，它的清澈更能昭示其下的盘根错节。他的唇峰微微瘪下去一块，显得敏感而忧郁。他过分戏剧感的腔调隐藏在声线中，在提议指向那瓶可恶的意大利干红时，他的声调突然拔高，仿佛是楔子后背负爱恨的主人公就要登场。他举杯时纤细的手腕。他对Allen轻吐出「离开」之后，临近崩溃时的皱眉。他在舟中听到Allen为自己写的诗，身子向后微微仰了些，眼中浮动着的神采是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他看见Jack从烤箱中救起猫时的茫然空洞……勾人魂魄。
而现实中的Lucien，魅力比之电影中，有过而无不及。豆瓣上Jacinta太太的考据之详实，令人惊叹。我粗略读了一部分，更是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我觉得即使在谋杀案发生前，Lucien不仅有美、傲、狂气，也有反求诸己的一面。Allen日记中两人论辩的片段很有趣，总令我想起与从前的朋友聊至深夜的开心，所以忍不住脑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