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爱情观——超越才子佳人

红楼梦(The Red Chamber Dream)
欧丽娟 Li-chuan Ou, 教授 (Professor)，中国文学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

一见钟情的强度与速度 — 贾雨村／娇杏

• 《红楼梦》中的爱情的意义
  • 涉及到人格的价值的判断
  • 涉及传统文化背景
  • 贵族世家的故事
• 不以爱欲来理解
• 一见钟情所带来的震撼力，强大的吸引力，给我们更绝对的一种向往
• 在强烈的感觉之下容易被掩盖的真相，感觉的背后
• 「偶因一着错， 便为人上人。」
• 偶然的成分很大，是美丽的错误，侥幸的结果

一见钟情的强度与速度 — 冯渊／甄英莲

• 这也是前生冤孽， 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 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 —— 第四回

  • 冯渊对于香菱可谓一见钟情，情感之强烈，速度之快，使得他整个人为之改变性情
  • 甄英莲作为一个被拐卖的女子，这在当时可以说已经是沦落到贱民阶层，也因此良贱不婚的情况下， 再怎么爱这位女子，也只能够作妾。
  • 立意买来作妾当然还是符合当时的一个礼教或法律的规范
  • 然而在他的内心，他是把她当作独一无二的妻子来尊重来爱惜，再不娶第二个。 换句话说，名份上的妾，却是实质上的正妻。
• 然而这一份强烈的，执着的，不可取代的爱却让冯渊惨遭杀身之祸
• 完美的爱情，不一定会得到完善的结果，尤其它必须回归到社会脉络

一见钟情的强度与速度 — 柳湘莲／尤三姐

• 情有独钟，而且是放上她整个的生命所做的选择
• 退婚的决定引发了尤三姐的绝望，当场以鸳鸯剑自刎而死，一场非常严重的生死已知的悲剧
• 尤三姐的一见钟情充满了爱情的纯真、执着、坚定、全心意地投入
• 女方是不可以有婚姻爱情的自主权的，这是那个时代的要求，违背这个原则，就会被视为是淫奔之女
• 不只是行为上有任何不轨，而是只要在婚姻或者是情感带有自主性的话，就会被视为淫奔

• 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 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 何必再疑？
  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小姨， 我在哪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可巧他又姓尤。
  —— 第六十六回

  • 宝玉给的回答也非常值得推敲，为什么反复强调的是她很美而已，难道她没有别的优点吗？
  • 在男女之别作为大防的情况之下，为什么一个青年公子可以跟一个未出阁的女性有当面的接触？
  • 尤物这个词从先秦时代开始就是对女性有所歧视、有所贬低、甚至把它跟家国灾难结合在一起的祸水论中使用到的一词
  • 宝玉虽然是护花使者，实际上也是在乎女性的道德的，他必然带有那个时代的价值观
• 当柳湘莲直接挑明了问尤三姐到底品性如何之后，宝玉的回答竟是，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 他说柳湘莲你即深知，你刚刚所说的，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之外，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个话是深知的结果。话句话说无形中等于承认尤三姐是不干净的。
  • 他说你何必又来问我，你都已经知道的这么清楚了再问下去，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句话又再度强化了尤三姐不干净的评论
• 恋爱与婚姻它并不是两个人之间在真空状态所发生的事情，不是只要纯粹就好，它实际上是在具体的社会人事环境当中的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的实践，永远不能脱离它的现实世界
• 无论时代在怎样的进展尤其实在两百多年前的红楼梦那么对于婚姻，对于妻子的要求也绝对要和乎贤德的标准
• 一见钟情固然以纯粹性强度跟速度而非常投合我们人类心灵中的某一种感性的需求，但是它事实上落实到现实当中就会产生很多的问题
• 我们就是活在历史中的人，我们周遭又牵动了复杂的社会关系，有各种价值观的判定，有许许多多人与人的交互错综复杂的牵连，这个都不是单纯的只看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以达到圆满

一见钟情的强度与速度 — 茗烟／万儿

• 礼不下庶人
• 他们不像上层阶级的少爷小姐，有这种非礼教的行为会可能遭受到的身败名裂的危险
• 这一件情色行为是发生在老爷的书房，地点不对也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
• 男性在那个时代还不至于因此受难，可是女性要承担非常严重的后果
• 宝玉感慨连她几岁你都不问，怎么会了解这个人她的心理，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她生命中的挣扎苦痛、 她的渴望、 她对未来的想象，对这个人不了解，根本不爱她
• 爱是爱她整个的灵魂，跟她分享她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眼泪与欢笑，而不会只想要当成是一个情欲满足的工具，所以宝玉接下俩才会说“可见她白认得你了”。
• 宝玉深深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太可怜了，就这样的轻易地献身只能证明你真的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你不知道你很珍贵
• 情跟欲是不能混淆为一谈的，真正的爱会珍惜你会替你考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你会遭受到怎样的待遇，他会担心你，会为你设想更多的未来，想的更深一步，因为他会舍不得你在现实中受苦
• 一见钟情事实上是有高风险的比例，因为它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它没有建立在真正的人格交流、 互相的认识以及共同的承担这样的基础上
• 一见钟情多多少少误会了爱情，爱情绝对不等于欲望

对才子佳人传统的检视与省思

• 中国爱情小说的特点之一忽略男女相恋的过程，而关注性爱的肉欲描写。
  相较起来，英国小说则表现出来的是对男女相恋过程的注重，以及男女主角必须经过心灵的反复试探，甚至经过曲折与磨难才能确立爱情关系。
  —— 王意如《中国古典小说的文化透视》

• 例如《霍小玉传》， 《李娃传》，《莺莺传》
• 中国的浪漫爱情小说的传统之下，才子佳人叙事模式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关键情节， 就是所谓的男女初会
• 初次相遇，彼此发生好感，甚至一见钟情，人物之间有一种超越常理的深深的理解和欣赏，也可以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知音
• 《红楼梦》里面批判才子佳人小说最重要的一段文字，就是第五十四回，贾母的破陈腐旧套
• 外貌基础和性欲的萌动

• 男女隔绝时代，其见也难，其乱也易。夜拒奔女，侈为盛德；坐怀不乱，播为美谈：饿夫之喻，诚哉确也。 若夫相处，则习为恒事，此心理所必然者。 —— 季新《红楼梦新评》

• 情与欲的混淆

何谓至情？

• 舞台上上演的舞台剧跟书面文字的案头剧是不一样的
• 《牡丹亭》、 《西厢记》是可以以折子戏的方式只取其中的几段精华来在台上表演
• 一些案头剧是被禁绝的，它对应的舞台剧却可以上演
• 一见钟情的那一种似乎非常神圣，不牵涉任何现实的那一种纯粹性，再加上生死的极端性，强烈性，更让我们对这一种爱情形态充满了向往
• 《牡丹亭》中将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当作至情的表现

• 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 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渎 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 —— 第二回（脂批）

• 包装了一见钟情，如果再包装所谓的为情而身为情而死，真的是迷途其远而不自知，最后惨遭其害的其实还是女性。

对情欲霸权论述的省思

• 爱是心灵的整体状态，尤其不应该把爱跟纯本能的冲动视为一事。
  冲动本身原以满足其嗜欲为能事，而把对方视为满足嗜欲的方法，爱是以肯定价值以及创造价值的态度把自己转向对方。
  —— 《西洋哲学辞典》

• 超越本能的追求
• 当我们把所谓的革命的力量解放个人的方式寄托在摧毁既有的秩序、 反对理性上， 最终的结果其实是毁灭跟灾难
• 当你片面地把某一种价值绝对化的时候，你事实上就是会落入到法西斯的霸权心态，看不到别的价值
• 妇女的问题必须放在社会现实中来考虑， 女性必须先得到保护，才能最终与男人平等
• 爱情跟欲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固态的东西，事实上也是后天在文化生活当中所塑造出来的观念
• 爱欲不是人的本质

日久生情的长度、深度与厚度 — 藕官／菂官

• 透过日久生情，把对爱情的认知从对强度、速度的追求转向与对长度、深度、厚度的追求
• 第58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 假戏真做
  • 透过时间的长度的累积，可以让情感慢慢发生转化，在深远、深厚的基础上使得情更为长久
  • 爱情是要体现在寻常饮食起坐里面的，不只是花前月下的浪漫
• 爱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它不需要让别人来赞叹仰望，它事实上是我们生命本身的事，是我们个人的事，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点点滴滴体会到的一种幸福的活泉。这个活泉它是细水长流，能够渗透到土壤当中，给每一棵植物，给每一个生命真正的滋润而因此可长可久。

日久生情的长度、深度与厚度 — 贾宝玉／林黛玉

• 亲密友爱

•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 唐代袁郊《甘泽谣》

  三生石原意指的是有情义的友人，并非爱侣

• （宝玉）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 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 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 —— 第二十九回

  邪书僻传也就是所谓才子佳人的小说

• 文化当中所学到的爱情的认知，是这个文化教导你认识的，并不是所谓的人性的本能

• 在古人没有离婚的制度之下，逐渐累积、日久生情所产生的情感的深厚度才足以支撑一生

• 知己式的爱情

• 因为贾母宠爱，所以在合乎儒家孝道的思想和世家大族尊重母权的原则之下，宝玉黛玉可以突破男女之防，可以从小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两小无猜的亲梅竹马般的长大，这个是合乎现实逻辑

• 现实世界很难达成却又透过合乎情理以及服从现实逻辑的情况下，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 至情就在于它可以经得起现实跟琐碎无穷无尽的耗损， 根植与现实的土壤，真正的茁壮，从而经历现实的风吹雨打而能够屹立不摇

• 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 —— 第五十二回 脂批

宝黛之情的根源

• 宝黛的前生的爱情，是一种恩义的深化与延续

• 化灰不是痴语，是道家玄机； 还泪不是奇文，是佛门因果。 —— 清末的评点家话石主人

• 在符合传统报的精神之下，还泪加上了爱情的成分，非常的动人

• 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 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 除了老太太、 老爷、 太太这三个人 第四个就是妹妹了。 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 第二十八回

  爱情是在伦理中诞生，必须服从伦理位序，而这个并无损于爱情的纯粹跟可贵

• 人见宝、 黛之情意缠绵，或以黛玉为金钗之冠不知宝、 黛之所以钟情者，无非同眠同食，两小无猜，至于成人，愈加亲密。

  今而知一往情深者 其所由来者渐矣。

  —— 二知道人

情／礼兼备 — 两尽其道的痴理观（一）

• 越壮大的心智越能够体会辩证的统一，矛盾的一体
• 痴与理的结合，两尽其道

• 这又有一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 第五十八回

•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那么长。（聂鲁达）
• 真正的本就在你的心

情／礼兼备 — 两尽其道的痴理观（二）

• 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 那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 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我们回家去了呢继续看戏吃酒，这也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是陪着父母尽孝道。 如果二爷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那二爷想我这话如何？
  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 再回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也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
  —— 第四十三回

• 尽礼是不违背尽情的

• 爱不仅仅只是狭隘的男女爱情，爱是人格整体的展现。 —— 弗洛姆

• 高尚的人格，你的爱情就会是高尚的，你就会懂得尊重对方，替对方设想，而不止是呢把对方当成是一个工具

• 爱情是必须要学习的，它绝对不是与生俱来、突然就爆发出来的一种感受， 它事实上也受到你的文化的影响

• 爱情事实上应该要追求的是深度、厚度和广度

• 生命教给我们，爱并非存在于互相的凝视，而是两个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方向。 —— 圣休伯里《风沙星辰》

  相互的凝视固然可以有爱情的强度跟速度， 但是不能创造出真正的爱，它会让爱很狭隘，可是如果两个人愿意打破两个人的小世界，打破互相的凝视，两个人携手望向外在的同一个方向，这个爱就会无限地延伸，可长可久，也因此就会愈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