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读红楼||甄士隐是一道,贾雨村是一僧吗?

01
曹公在开卷就说了,整本书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故第一回里,甄士隐与贾雨村出场,由他们两个引出整个故事。按照曹公的框架设计,那么这两个人是贯穿全书的一条线,他们也许都会在最后一回里出现,来个总结啥的。

前八十回里,甄士隐的戏份很少,在第一回里就全部讲完。也许后面他的戏份同样很少,要在最后一回里再讲。他会是见证宝玉入世到出世的那个人。

甄士隐的名字挺好玩,叫甄费。真废?可不,自他女儿英莲在元宵节失踪,到他家被葫芦庙的大火殃及烧毁,再到他被他岳丈暗算嫌弃,他可真是被废了。英莲失踪,他那“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的女儿没了,后来又命运多舛,废了;房子被烧,他的好日子“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废了,没了;变卖田产,不惯生理稼穑,越发穷了,他曾“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及至“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整个人生,也废了。

他的妻子呢,则姓封。这个姓也值得玩味,因为后来士隐跟着跛足道人飘飘而去了,而这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着重一个“疯”字。

而他的岳丈呢,名字也很有深意,叫封肃。大家都理解这两个字为“风俗”,认为封肃不待见女儿女婿是旧时风俗,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实封肃是嫌贫爱富,可嫌贫爱富关乎人品人性,不应该由风俗来背锅。我倒认为这里的肃有摧残、肃杀的意思,士隐被他岳丈慢慢折磨,象秋风横扫落叶,身体和精神,慢慢萎顿,直至看清人情冷暖,悟透世间苍凉,以一个疯子的形象结束自己的尘缘,封家是他的宿命,是他历的劫。而封肃,是最后的助推。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理解,那么,贾雨村的人生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02
贾雨村的名字叫做贾化,当然是“假话”的谐音了。他后来的夫人是娇杏,书上明写是说娇杏这丫头的人生里存在着“侥幸”,因为她当年只是多看了雨村几眼,便“偶因一着巧,便为人上人”了。但我认为应该有别的含义在里面。就像封氏是量身为士隐定制的,娇杏也是为雨村量身定制的。那么这是不意味着雨村的一生,是由无数个“侥幸”组成的?

我们来细数一下雨村的人生经历。

他生于末世,只有他一身一口,卖字作文为生,寄居在葫芦庙里,却不期隔壁就住着甄士隐。这甄士隐呢喜欢读书人,当时还过着有钱有闲的日子,于是就接济了雨村,资助他去赶考。后来不久,甄士隐就遇了劫,人生急转直下。雨村也算侥幸,如果再晚点走,莫说赶考,命丧火海也有可能。此侥幸一。

雨村是有真才华,所以一考就考上了,还升了知府,却只上任了一年,又被革职,不过他心理素质强大,表面装着云淡风轻的,到处游山玩水,却不想又遇着了好运气,游到扬州时,恰逢林如海要招家教,于是他便成了我们女主角的老师,为他以后顺利混入贾家的圈子提供了重要条件。此侥幸二。

雨村在林家教书,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却不想这天无聊走到乡下去了,碰见了一个旧朋友冷子兴,从这个旧朋友那里才知道他教的学生是贾家之外孙,也顺便把贾家了解了个透,感叹不已。又碰到一个叫张如圭的同僚,这个同僚一看名字就是专门为雨村准备的,只是不知道后面他还会不会出现。张如圭同僚呢,一见面就告诉雨村好消息,都中要起复旧员了,他们可以寻情找门路,回归朝廷去。雨村听了自然高兴,冷子兴便给他出主意,叫他去求林如海,从而去走贾政的门路。这个冷子兴,就是冷不丁出来让雨村官越做越大的人,此侥幸三。

哪知林如海这个人呢,情商相当高,很会为人,没等雨村开口,早就为雨村打算好了一切,连给内兄贾政的书信都写好了,还照顾雨村的情绪,抬高他的身价,让他同黛玉一路进京,打点礼物并饯行。此侥幸四。

雨村进京即去拜了贾政,贾政本是给妹夫面子,却不想见了雨村后,见他言语不俗,就更喜欢这个读书人,于是竭力内中协助,轻轻松松便为他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竟谋了金陵应天府。此侥幸五。

雨村刚授了应天府,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他原本想大有作为,剪恶除凶,却被个门子悄拦了。这个门子给他讲了“护官符”的秘密,帮他梳理了四大家族的关系,他审时度势借坡下驴忘恩负义的按照门子的意思了结了此案,从而没有稀里糊涂得罪贾家王家。此侥幸六。

他上任第一件案子便是保全了薛家,报答了贾家,更向王家卖了乖,从而顺利挤进四大家族的圈子,后来更是由王子腾举荐,上京来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此侥幸七也。

他步步上升,一路得意,巴结权贵,草菅人命,全然忘了“登高必跌重“的道理。而人生哪里只有侥幸啊。俗话说:“久走夜路必撞鬼”,他的侥幸终有一天会用完的。

这不,至七十二回,他忽然的便被降了。

03

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从这一回至八十回,没有看到关于雨村降职的原因说明。但结合他第一次被革职的原因:“情性狡猾,擅纂礼仪,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而他本人又惯于恃才侮上,所以这次降的原因,曹公不明写我们也猜得到。

这样一个循私舞弊、贪赃枉法、忘恩负义的人,降是早迟的事,连贾琏也说了,他那官儿未必保得长。

但是这一次是降,不是革,雨村会不会又存着侥幸心理呢?因为降职了,纱帽变小了,他肯定想要把纱帽变回来,或者让其变更大,于是调头期望着抱更大的树,攀附更大的权贵。也许就这样把曾经的恩人贾家推了出去,就象当初为了抱贾家的大腿牺牲他最初的恩人士隐的女儿。

显然事实就是这样。根据曹公草灰蛇线的写法,既然贾琏说了,“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那么这次有事,那就一定是连累了他们贾家。贾家之败落,一定与贾雨村有关,而且是最主要最重要的关节。

怎么连累?连与琏有什么关系?雨村降这件事,由林之孝说与贾琏,一是因为贾琏管着荣国府的事,二也许是因为他名琏,同连累的连,所以由他来说雨村会连累贾家。更重要的,也许降职就是因为不知是死是活的石呆子那二十把扇子。而那二十把扇子,与贾琏与雨村都有关。

那样名贵的藏品,看上的权贵怕是多吧。由这些扇子的事,牵扯出贾琏贾赦,从而牵扯出荣国府。而贾雨村与贾珍更要好,背地里可能一起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不知巧取豪夺了多少别人的东西,由此牵扯出宁国府。

七十四回探春说了,甄家先自己在家里抄,然后被抄了。现在贾家自己抄大观园,看来整个家被抄的日子不远了,结合雨村忽然降了,所以八十回后很快就会迎来贾家被抄。不过这一次雨村无法全身而退,他和贾家纠缠已深,怎么也掰扯不清,不仅纱帽没变大,反倒一起落了水,获了罪,得了个枷锁长。

本来贾家可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无奈大厦早就被无良子孙弄得笈笈可危,经此一推,便忽喇喇一下子倾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贾雨村也入了牢,或被发配,或被流放,他的家人肯定也不保,他也会弄得个家破人亡。

然后呢?

04
《红楼梦》真是一本神奇的书,因为你每次读它,都象是第一次读,都会发现新的东西冒出来。

这一次,我发现了“北邙山”三个字。跛足道人对士隐说: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以前我只知士隐出家了,从未细思他是为道还是为僧,从未把僧道与雨村相关连。这次看见这三个字,象是忽然拔开云雾见太阳,很多以前不明白的细节,仿佛可以解开了。

北邙山,是老子炼丹的地方,道教名观上清宫所在地也。士隐跟随跛足道人去了,他成为了一个道人。另外,柳湘莲跟着趿足道人走了,他也成为了一个道人。那么,就度有两个道人了。

宝玉是明确出家为僧了,因为他曾对袭人和黛玉说过“你死了我作和尚去“,根据曹公对应写法,另一个和尚是谁呢?

携宝玉入红尘的一僧一道贯穿全书,士隐与雨村也贯穿全书。那士隐与雨村会否是一僧一道的化身或者分身呢?就象甄贾宝玉,雨村与士隐就是甄贾僧道。

如此,我们再去看第二回里,雨村因黛玉生病不上学,闲居无聊,便出来散步。

这日,雨村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

这里看似闲笔,仿佛我们每天出去散步随意看到的景物。但曹公的文字,绝不会有一处闲笔。那么他是要告诉我们什么?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写这个场景?仅仅只是因为这个时候雨村还没有翻过大筋斗还没有悟透?

那当他从高处跌落,家破人亡后,又回到他一身一口,他会不会回顾自己来时路,发现自己的一生,原来早在很久之前已受到过警示,而自己,竟然华丽丽无视了它!

他回想起那个闲散的初春,看到的那一副“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的对联,他也许会深悔自己,当时怎么可以那么不在意,那么不耐烦。如果不以势利之眼去看那位老僧,抛去急功之心慢慢聆听老僧的玄外之音,静下心来细思那两句话,反省自己犯过的错误,明确自己的初心,也许在后来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贪得无厌,也许就能守住已有的荣华。

可是一切都晚了。手伸太长,已经缩不回来。走过的路,已没办法重走。所有的因,都有他的果。所有忘记的恩负过的义,都要一一去还。所有做过的恶,都要必然去承担反噬,接受应有的惩罚。也许他终于明白这个地方就是他的转折点,在这之前,他是一个有文化有抱负的有志之士,从这之后,他变成了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可耻之徒。

他会不会就此彻悟了?然后变成与士隐对应的那个僧。

金陵钗们的结局在第五回,那么,雨村的结局是不是就是在这里呢?

他回到那座破庙,郭外村野,茂林深竹,余生很长,他日复一日等着人来,以期警示他们,别再走他走过的路。他慢慢老去,老态龙钟,所答非所问,若有人耐心细听,他絮絮叨叨讲的,竟是诗礼之族贾家,如何从繁华化为虚无,如何从威赫赫化为假语村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贾化,贾化,就是贾家化成了风中的传说。

你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也许不过是假话。你当它们都把真事隐了,是假的,但那流过的泪,痛过的悔,又很真切。

那些有趣的灵魂,终于化成灰,化成烟。而那些美好的回忆,终于化成一场梦,一场亦真亦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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