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苏打

这天上午,荣医生并未在十点半准时赴约。

斯德歌尔摩之秋,对于他们两位来说是二十五天的晴朗与七天的阵雨,狂热相处就在昨晚结束,威斯利一枪轰烂了荣医生的完满幻想与生活,轰烂了他们的浴缸,在第八个雨夜里欢天喜地的逃走了。


“啊,您来点什么?”老板这么问,机械地,带着午间的困乏与本地人天生的随性。

“您好。”荣医生将眼镜戴上,从口袋里抽出手,“一份什锦汤,黑鳕鱼沙拉,肉丸和凉啤酒。”

餐馆并不热闹,配乐听得清楚,桌布的碎边垂在他大腿上,这顿饭的第一口他就把一块酱弄到了自己的西裤上。

他观察所有的食客,职业性的眼神落在那些人肢体和唇的动作上,但这些没什么作用,他的脑海里是威斯利在玻璃窗后的脸和半截露在外面的小腿,印象中的威斯利对他说:“你和你的病人上床?”

“不。”他诚实地看着年轻人,“不。”

而现在他有些伤悲地独自吃饭,把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几块暗斑上。它们叫嚣,发出惊悚的哭嚎,荣医生遮掩手背小心地看向门口,没有新的客人,外面的马路还是那样亮堂。


荣医生叫威斯利在床上穿裙子,他钻进杀手的裙子里,将自己撞进去,拉高那些轻盈柔软的裙摆。他们做了好几次,直到夕阳的光变成沉闷的橘色,浸透皮肤渗进地砖。

他们赤裸地吃些鱼罐头,狼吞虎咽,荣医生拿床单擦拭溅上精液的镜片,但这样搞得视野更糊,威斯利用茶杯里的水给他冲洗眼镜,又拿小刀为镜架扭紧螺丝。

“你做些什么研究吗?”

“没什么研究。”

“或许可以追随荣格的脚步。”

“我只想本本分分地给我的病人开药。”

威斯利爬起来,随便地往身上套衣服,他道了句再见就合上房门,屋子里变得灰暗,荣医生还坐在床上,手里握着空罐头盒子,他想威斯利会走下楼梯,踩得那些木头吱嘎作响,这时他应该走到了火腿店门口,再过十分钟,他可能会去喝一杯茶,到了晚上,他在不知名的寓所里清洗衣服,把水盆里的水倒进马桶,衣袖和下摆被抹平摊开,挂在浑浊的夜里。

荣医生最终弓着背站在水池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搓洗沾着威斯利气味的裙子。


“你怎么不嘲笑我的性癖?”

“不可笑啊。”威斯利不抽烟,他懒洋洋地躺着,胳膊和腿搭在四十多岁男人的身上,耳朵里嗡嗡地响着高潮后的鸣叫,那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麻木的瞬间在他身体里荡漾,他闻到一些好闻舒心的腥味,带着讨好捏了捏荣医生的屁股,这瓣软肉没有因为常年呆在裤子的庇护下而更白,它苍老且带着客观大众的肉色。

“我是你的小姑娘。”

他放弃了廉耻与原本就没什么份量的修养。想着差不多该要些好处,可这个可怜的医生有什么好处能给他呢,在这么一个无所谓的秋天,谁好像都没有自己的事要干,他们隔三差五地做爱,把精液弄得到处都是,日光的影子晃过去变成墙壁上傍晚的裂缝,夜灯的亮度再蒸干汗水和热情,就在不大不小的卧室里,仿佛整个人生的仓库,他们消耗自己的生理,能量与淫词浪语,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人的目的。

荣医生提着他的腿再次撞进去,两个人都长长叹息了一口气,除了做爱的声音,屋里甚至有些寂静。

周四的主街上白蜡树空虚无比,威斯利也抱着同等的空虚,他没有任务,自己的职业也几乎处于消停,车流很多,人们和往常一样走着,活着,向着未知的每一秒大步前进。连续两天,他们没有见面,他不得不想着荣医生,自己去楼下的面包店买些吃的,下午三点半,一切都不可爱,家里的枪擦了个遍,邻居安静却讨厌,没有宠物,没有更多的事物付之激情,甚至遇到荣医生之前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泡影,威斯利开始没完没了的叹气,他像个小男孩一样蹲在楼顶,用面包逗几只警觉的鸟,浪费自己无所事事的时间,除了等着天空在头顶上从金黄灿烂变成灰溜溜,他没想到干什么别的事。从前那些体面的消遣已经变成了累赘的废品,威斯利不想读书,也不想欣赏任何交响乐,去海边散步和去绿地看别人遛狗的爱好此刻变得格外低俗,这个可怜巴巴的杀手计算着时间,等着荣医生接待完病人给他一个电话信号,他就会像一只被巴甫洛夫调教好的狗,燃起一点兴趣和希望,产生更健康的食欲。

他们在拥挤的餐馆里找到一个座位,牛排的味道不太好,肥厚的油脂和酱料凝结在肉面上,谁都没有吃太多。“今天很累吧,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职业?”

“换什么都那样。”荣医生疲惫地切割,“对职业拥有热爱的人,不可能是我。”

“你热爱什么,穿裙子的我?”

“算得上啦。”荣医生恢复一些神采,“你做杀手也怪累的,怎么不换一个职业呢。”

“我不觉得累。”威斯利翻看菜单,叫了两杯蓝苏打,“这牛排难吃得要死。”

他们的聊天也像这份牛排一样有点苦涩,两个人望来望去,怡然自得,拿自以为客观的语气胡乱调情,“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呢。”荣医生从桌子上拈起一块小点心,却没有吃。“没有身份。”

好,这样是最好的了。他们说好要做没有身份的人,对于谁来说对方只是一个人,没有更多的概念和特殊身份,荣医生和威斯利回到床上,做爱时说了比往常更多的话。

但凡威斯利陷入什么欲望,都会招致一些伤悲的结局,爱与希望这两个可怕的名词饱满无比,滴落着借口和过度的心意。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坠进了什么洞穴,此时窗外没有风,也没有精灵路过,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意思,也没有惊喜,谁在夜晚会干出点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呢,住户们只懂得按时休息而已。白日里可人的墙壁粘着黑色,就像他早该去清理自己,却任由老男人的精液随便流到床上,也沾出一番残酷景象。


凌晨,威斯利转动把手,打开浴室的门,拉上帘子,是一种容易贴上身体的塑料布,荣医生在床上总说他的那些美好梦想,一种职业人和社会人的憧憬让他无从嘲笑,这个孤单的医生沉没在爱里,想要领养一个孩子,威斯利被热水冲刷,想着这间屋子的前身是否也存在什么美梦,荣医生在急速地向他们的悲剧奔去,他的欲望,过头的亲近淹死了威斯利的爱,热水打着转从浴缸的出口流下,那些恐惧的灰烬和渴望随之消失殆尽。

威斯利的害怕,如同那些清早就在黑蒙蒙的街上忙活奔走的小贩,踏在日复一日走的路上时心中升腾起的麻木与疲乏,三三两两的悲观怀疑使他无法成为“没有身份的人”。他开始后悔,自己与荣医生头脑发昏搞的乌托邦仪式无情地碾压他的理智,有那么几个时刻他对着练习用的沙袋,想起的却是荣医生清晨松弛的背部肌肉,掀起裙子钻进布料下面撑起的起伏,自己的种种丢人行径,这让他愤怒,而后随即冲上他神经的喜悦和满足,以及荣医生处处的好,又让他无话可说。威斯利失望着,将沙袋踢得咚咚作响,他想给荣医生打一个电话,又拒绝自己如此积极。

欧椴树们在街灯下窥视着,威斯利终于在这个晚上潜入荣医生的家,这不困难。他的愚蠢医生还没有回来,经过那面有壁橱的墙壁,经过沙发和快死的盆栽,拧开门上插着的钥匙,进入卧室,路过他们缠绵的床,衣架上的衬衫和连衣裙一齐沉默着看着他,威斯利认真地小步走着,呼吸声被空房间稀释,他到达那间小浴室,就在旧的陶瓷浴缸里,就是那里,所有垃圾都要投进什么出口。

他坐在马桶上,轻快地打量,荣医生的姑妈送来几幅画,就被他挂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那些画上的油彩有些别扭地融合在一起,可怜那位好心的姑妈,自己得意的画作被浪费,然而这也算效用之一,威斯利摸了摸口袋,那儿装着三只陶瓷娃娃,他把它们丢进浴缸,假使它们因此破碎,那么他就和荣医生这么过下去,要是没有,他就要走,但——实际上,那三个坚强的不适时的死物发出清脆的挑衅声,哈,它们好好地落在浴缸里,仰着脸瞪着威斯利和他的判决。

威斯利觉得自己的举动还有一点意外的浪漫,他掏出枪,对准那三个娃娃中第二大个儿的那只。啊,亲爱的荣医生。他想,可能喝下那杯蓝苏打就是错的,选错了餐厅吃到不好的牛排,喝了多余的苏打水,从那开始计时,往后的一切只能越来越偏差。他想着荣医生从办公楼里出来,推开玻璃大门,走上街道,现在外面下起了雨,等他到家,刚好用得上浴室,洗个澡睡觉吧医生,你明天还有预约的病人。威斯利猛地扣下扳机,急促地一声枪响,那个娃娃如预料一样被打得粉碎。

破了个大洞的浴缸,连着底下坏了的地板,从那中间透出一股自由和放弃的味道。这栋公寓的其他住户发出尖叫,紧接着警报声也响了起来,已经很久没开枪的威斯利获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快感,他按照原路,路过他的一切罪证,一切软弱和美梦,大笑着关上了门。


荣医生并没有接待他今天上午十点半的病人。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往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也并没有因为任何事而乱,口袋里的怀表照样完好地躺在里面,他的窗户坦然且平常地打开,通风换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楼下的街上有人吹口哨,由远及近还有滚滚车流不满地咕哝着,要从他的窗子底下经过。荣医生拿眼睛瞟向衣架,那里依然挂着威斯利穿过的和他操过的裙子,那件无意义的衣服此时成了最尴尬的肮脏证明,他们的全部不得体的性欲、胡言乱语的承诺、投入的亲吻藏在里面变成失去价值的废品。

这么呆了几个小时,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荣医生重新去上班,并不是崭新的他自己,办公室还是老样子,病人早就走了,电话也没有响,药品柜仍旧锁得好好的,他没因为秋季流感而生病,也没因为几个小时的空虚而低落,他想起威斯利,但也仅仅是想起,这个人轰烂他的浴缸,还要找机会和他算账,那两个陶瓷娃娃被他摆在床头柜上,谁知道这个杀手是想做什么呢。荣医生怀疑他的威斯利也许是昨天在他家里杀了人。

就是这样平凡,斯德歌尔摩的秋季散漫地结束了,再过几个月,冬季也要走了。没人会说什么季节不再回来,它们总要一圈一圈地虚耗你的生命,给你的人生计时,威斯利又杀了几个人,可能更加凶狠,在什么国家的公园里,他是在瞄准目标还是坐在草地上吃东西,荣医生也无法想到,时间算不上久远,不过他已经记不清楚威斯利脸上雀斑的位置。而威斯利本人入眠的姿势没什么变化,他还是操着一口欧洲口音,上午习惯性地吃热狗,但晚餐再不去点牛排,晚风和阵雨也没有新意,它们总是想来就来,杀手的房间盼望春天,可是春天怎么也不来,他过得无聊又缺少回忆,每天都是那样,没有性,也仍旧没有香烟。

荣医生换了一个新浴缸,他照样找一些愿意穿裙子和他做爱的床伴,不过因为他又老了一岁的缘故,这项生理活动目前更难进行,那条散发着怎么也洗不掉酸腥气味的廉价裙子就挂在那儿,无论有没有用途,它顽固地垂坠着,像松弛的人生。

你可能感兴趣的:(蓝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