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渡
店里的生意如六月的天气总是无法预料，生意冷淡的时候一天只有两三单，生意好的时候却能爆满。正如今天，下午5点多，包间已经全部订满。
“金经理，房间都订出去了吗？”厨师长急匆匆地从后厨跑出来。
“对啊，今天生意好。”金经理一脸满足。
“那可咋弄，娄局刚打电话来，说今晚无论如何得给他留个间儿，他今晚有客人要招待。”
“那不行啊，今天订出去的都是常客，也不好让人家退订呀。”金经理说道。
“那咋办......咦？楼上的仓库收拾收拾，不是个包间吗，那里还有窗，通透。”厨师长灵光一现。
“对哈，我怎么没想到，你看咱们可以摆一个大桌子........”
叶卉隐隐地听到金经理和厨师长在后厨门外眉飞色舞地商量着。心中急的不行。
“怎么？要用我的钓鱼岛？他们不知道里面有人住吗，就算厨师长不知道，金经理不知道吗？前两天她不是还准备把钓鱼岛另外一把钥匙给我吗？她不可能不知道。”
叶卉想到这，感觉自己的权利和尊严正在遭别人践踏。
厨师长他们商量着，准备上楼，叶卉赶忙追了上去，等叶卉赶上去，他们已经进了钓鱼岛。
金经理扭头看到了叶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哦，小卉，我忘了你在这住了，对不起啊，你看今天咱们店里真的没有地方了，今天就先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哈.......”
叶卉已经记不清金经理说的话了，脑袋里一股巨大的耻辱感升腾起来，钓鱼岛是我的房间，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贸然打开锁，闯进我的房间。叶卉想到这，觉得耳朵前嗡嗡的道歉的话显得是如此地赘余。
然而，那又怎样，人家经理也道歉了，你还要怎样，你能怎么样.......叶卉再一次咬了咬牙，脸皮抽搐地说了一句“没关系。”那一刻，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叶卉想着。
“快，把这张床抬出去，还有窗台上的绿萝......”“角落里的行李箱，快，先放在楼梯口”一群人挤在钓鱼岛门口，对着里面的摆设指手画脚。
叶卉竭力地遏制住自己的眼泪，它的出现只会让自己更难堪。本来就是寄人篱下，又何谈权力而言。而此时叶卉还能怎么做，还不是得强忍着泪水，帮着他们让渡自己的房间。
就这样，钓鱼岛很快地被腾空了。叶卉丧丧地下了楼，回到前台。
“卉卉，他们太过分了，明明是你的房间，怎么能这样啊”。叶卉不觉心头一阵暖，而说这话的正是那个爱玩抖音的00后。
发票
从来没有一个词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叶卉的生活中——发票。
回想起那一晚，叶卉至今觉得脊背发凉。
那天，叶卉记得很清楚，是周六晚。
店外车水马龙，后厨里也水泄不通：炒菜的，配菜的，熬汤的，下面的，忙的不可开交，传菜的推车将后厨的门口已经堵住，服务员不停地冲后厨吆喝，北京厅的果汁榨好没？台湾厅再上一份凉拌荆芥.....
店里的生意好的时候总是这样，快速上桌，快速撤台（客人用完餐，收拾桌台叫做撤台）。刚九点，客人就陆陆续续地买单。
叶卉重复着相同的“术语”：刷卡还是现金？支付宝微信都可以;要开发票吗;不好意思，这个月发票已经用完了，你看要不给您个优惠，要么开个收据，等下个月再开给您......
这一套话语是小周姐教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y叶卉上班一周来，经常用这样的理由，屡试不爽。两周的实操，叶卉已经轻车熟路。
“结账！”
叶卉一抬头，只见迎面汹汹地走来一男两女。男的一脸横肉，颈上坠着一条大粗金链子，女的看着像是整容脸，不过整的有点凶，应该是眼角开的太大的缘故。
“多少钱？”
“先生，您好，一共945元。”叶卉礼貌地递上话儿。
“先生，要开发票吗，那个我们这个月发票用——”
“要，当然要，别跟我扯嫩多。”男的脸上横肉颤了颤。
“不好意思先生，确实我们店里这个月——”
“别给我扯嫩多，我消费就要给发票，天经地义，你有也得给没有也得给，你看着办吧。”
叶卉慌了，来店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样不好惹的客人。
“对，今个儿，这票必须给我们开了......”两个整容脸也帮着腔,喋喋不休。
那一刻，叶卉感觉全世界人都在围攻她，将其逼近死角。
“先生，你看，确实我们发票用光了，要不给你摁个章，到时——候....”
“不行。”横肉男再次打断叶卉的话。叶卉脸上火辣辣的，三张凶巴巴的脸，咄咄逼人的话语，前厅其他客人的目光.....
“怎么了？小崔姐正好走来。
经验足的崔姐姐一看阵仗，立马明白了。“我去叫经理。”
“不好意思啊，先生，您消消气，前台的小姑娘刚来，不懂事，确实哈，我们发票紧张，要不给您优惠点，您的消费是945，直接收您888，讨个吉利。先生，您看行不？”金经理满脸堆笑，一团和气。横肉男脸上的肉渐渐松弛了下来。
最终，双方以888这个吉利的数字达成协议。
金经理将客人送走，店里的空气又重新热闹起来。
叶卉尴尬地站在柜台里，这个四角天地，宛如禁地。“吆，945，只收了888，优惠了将近6个点呢”叶卉听见大厅散桌前传来这样的嘀咕声。
“小姑娘，你这可不行啊，碰上脾气横的就给人家打折，刚才我结账时没逼着你给我开票，你可没想着给我个优惠呀，你这可是明显欺负我好说话呀”。
大厅散桌上的一个30多岁的先生打着趣说到。“不行，你也得给我来个吉利数字.....”
叶卉一抬头，原来正是刚才和自己聊天的那位李先生。此时叶卉尴尬的想钻地缝，叶卉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哥，对不起，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也只是个打工的，身不由己，你大人有大量......况且账单都打出来了，开发票的凭证也给你写了，放心，等空白发票领回来了，第一张开给您！”
“呸，我说的是什么，是在讨好吗？我竟变得如此欺软怕硬”叶卉心中不由地讨厌起自己来。可那又怎么，此刻自尊心救不了场；不示弱，不撒个娇，卖个萌，解不了围。
“呵呵，小姑娘嘴挺甜，行吧，我可不是大恶人，走了，记得我的第一张发票哦。”
发票，又是发票，都是发票。消费后给发票明明就是自然而正常的程序，为什么搞得如此拧巴。叶卉望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禁充满感激。她庆幸自己被别人围攻时，这位陌生人没有火上浇油，没有再次为难自己。
晚上，叶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全都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这种身心如此不自由的日子，叶卉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张经理来店里视察。与其说视察倒不如说是昨夜的发票事件已经惊动她了。
“小叶，你过来一下。昨晚的发票的事闹得也挺不愉快的，你们金经理已经把这事告诉你们任总了，这几天就准备在网上申请增加发票张数。你也只知道，咱们店刚开，税务局给的发票张数有限，咱们店月月发票不够，今天才16号，发票已经没了。不是咱不给客人开，而是咱们发票确实紧手。“
”小叶呀，我给你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看人行事，依情况而定，有时候能优惠就优惠，实在不行了，再给客人开。比如说你看不要发票的话可以跟您多多优惠点啊，实在不行了再给他开。知道吗，每个月要留几张发票备用，开给那些难缠的客人，比如说昨晚那种，但有时候呢，也会出现其他情况，比如说.....”
叶卉最怵张经理来店里，每一次她一来，总能嘱咐半个小时，一字一言，恨不得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跟你说一遍，然后把处理的方法以模板的形式告诉你，生怕你做错其中一步。
“哎，终于走了。”叶卉松了口气。
“嘿，卉卉，张经理走了？”俊颖从门口探出脑袋问道。
“嗯，走了，又交代了一大堆。”叶卉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张经理就是那样，你知道吗，她不信任任何人，对店里的每个人都防着，不放心任何一个人。你没看，每次她一来，前厅的服务员都躲着她吗？跟她说每句话都得小心翼翼的。”
“啊——，真的呀，那我以后得更加小心了。”叶卉小声地嘟囔着。
“喂，小卉。”
“哦，是小周姐啊。”
“张经理让我明天去税务局领发票，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吧，你也熟悉熟悉流程和路线，这样以后月初领发票的事就交给你了，明天早上八点我去店里找你。”
“嗯，行。”
第二天，叶卉早早地下楼等着她的小周姐。叶卉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姐姐。小周姐总能给人一种亲和力，她耐心认真，善解人意。初入社会，能在工作上遇到一个真心教你东西的人，不容易。
叶卉自顾自地想着，脸上不由地漾出微笑。“小卉，咱们走吧”。叶卉猛惊了一下，一扭头，原来是小周姐。叶卉笑的更开了，像一朵向日葵。“傻笑什么呢？咱们快走吧。”
税务局的人摩肩接踵的。很快，我们领完了发票。“小卉，你先把发票折一折，总共四十份，撕二十份，留二十份，我先去个洗手间。”“嗯，好。去吧，姐。”叶卉小心地折着这些发票，刚打出的发票纸脆生生的，她生怕撕坏了。
突然，电话响了。
“喂，小叶，你人去哪了，大早上的也不在店里？”
“喂，张经理，我陪小周姐来领发票了，马上都回去了。”
“领个发票还得两个人吗，周会计呢？”
叶卉感觉到张经理似乎下一秒又要发火了。“哦，小周姐她——”。叶卉刚要解释，只见小周姐擦着手朝这边走来。“小周姐，张—经—理”。叶卉张大嘴巴打着口型。“啊”小周姐一脸反感接过电话，“喂，张经理。”
“谁让你带着小卉去的，自己去不就得了嘛，店里前台怎么能少了人呢，以后领发票的事就你自己就得了。”
“不是，张经理，我是想着让她熟悉熟悉流程。”
“熟悉什么熟悉，她只在这干两个月。就这吧，你俩快回来。”嘟，嘟。电话那头又挂断了。
张经理的电话永远都是这样地不留余地。
回到店里已经将近十点。金经理看到我们俩个回来，一把把我们拉进天津厅。关上了门。
“知道吗，刚张经理打电话到前台，我看小卉不在，就接了电话，她问我你去哪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就谎称你去了卫生间。怎么样，她没给你打电话吧？”
叶卉和小周姐相互看了一眼，尴尬且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还没吃饭吧，快，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面包，你们俩快吃了吧。”金经理说着从包里掏出两袋面包。
“小卉，这二十张发票张经理让我给你留店里，剩余二十张，张经理让我带回公司。这些发票你可得自己省着点用，这个月还有十来天，保不齐天天有人要开发票，况且之前咱们还欠客人一些发票......就这吧，我先回公司了”
叶卉拿着这二十张空白发票，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有还不如没有，一张没有的话还能做到公平公正，可一旦有了空白发票，给谁开，如何开，确成了一件度量的事。叶卉眼前又浮现出那晚没有为难自己的好先生。
“小卉，你给这个王先生的发票开了吧。金经理说着就掏出手机，“你看，他一直在微信上催我。你给他开了吧，都快烦死了。”
“姐，他的小票还在吗?”"在，都在。你看他还把图片发来了。”
叶卉找出店里原小票存根，发现这张单已经给他优惠了不少，按张经理交代的，一旦优惠过的是坚决不能再给他开发票的。
叶卉把情况告诉了金经理。金经理明显不乐意了“人家客人一直催，我能怎么办，给他开吧，出了岔子，我负责。”
无奈，叶卉只好开了。
四月的最后几天，叶卉一边忙着毕业论文的终稿，一边忙着店里的事。那几日，几乎天天都有人上门要发票，这天，叶卉正趴在柜台前手写着英文摘要，突然一位客人来开发票。吁——又开出去一张，叶卉如释重负。客人离开后，继续低头写着。突然，叶卉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啊——，怎么办，一张空白发票在草稿之下面压着，天呐，天呐，哎吆，我去.....叶卉崩溃了，想大嘴巴抽自己。
她紧闭着眼，从稿纸下抽出了发票，她不敢看，一定惨不忍睹。一定.....
此刻，叶卉心如死灰，呆若木鸡般看着那张，布满三行英文的发票。天呐，废了，又废了，本来发票就紧缺，本来张经理都再三叮嘱......这可怎么办？
忽然，叶卉心头闪过一个恶念。眼前浮现了那位李先生。把这张发票开给他，他会要吗，会吧？一定会的吧？
叶卉哪管那么多，就开给他吧，不要的话，大不了再退回来。敲定主意后，叶卉就打开了开票系统。
不能错，千万不能再出错。此时的叶卉拿出填写准考证号时那种认真劲对待。来回对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后，点击了打印二字。
几天过后，叶卉接到前台电话。“喂，我发票给我开好没？”又是要发票，哎，叶卉心不耐烦地嘀咕着。拖着疲惫的语气问道“是哪一位，抬头税号说一下。”
“嗯，小姑娘，你忘了，我姓李。”
“啊，哦，哦，李先生啊”。叶卉立马打了一个激灵。“记得，记得，您直接来吧，已经——开好了。”
“吆，小姑娘挺守信用哈，行，马上到。”
挂断电话，叶卉坐立难安，拿着那张印着三行英文的发票看了又看，在四角的吧台踱来踱去。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嘿，姑娘，拿来吧。”抬头一看，人家已经进了门。
叶卉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它弄脏了，上面印上了东西。”
“弄脏了，没关系，只要关键信息清楚就行。”
“清楚是清楚，只是脏了，印上了——印上了英——文”
“什么，英文，我没听错？”
李先生迅速夺过发票。
叶卉尴尬地把头深埋在衣领里。
“能不能通过，我不能决定，得我们公司会计说了算，我先拿走。”
完了？就这样完了？没有冲我大发雷霆？叶卉一抬头，人已走出店门。
叶卉打开手机，看到李先生发来的微信。
“小姑娘，不专业。”
“我可是又一次放过你了呀”
“不过，下一次你就没有好运气了吆。”
叶卉不觉心头一颤，又欠下了一个大人情。
很快，4月已经接近尾声。一天晚上下班后，叶卉收到了张经理的微信。
“小叶，日报备注里你写的未开是什么意思？是确定不开还是先欠着？”
“张经理，是先欠着的意思。还没有开。”叶卉回复着。
“你这老欠着可不行啊，要么立马给客人开要么就跟客人商量不开。老是欠着最后不还得开吗？”
“是这样的，张经理，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有的客人当时要的紧，可过几天就因为各种原因嫌麻烦，不想再来跑一趟了，所以对于这种当时必须要发票的客人，我一般都会先给他按个章，告诉他，店里发票用完了，暂时先欠着，日后倘若他不来开了，咱们不又节省一张嘛。‘’
”我整理过咱们的单子，前两个月，所欠的发票大约有十几张客人都没有再来要，那么这种情况对于咱们是有利的啊。”叶卉回复道。
“嗯，非常好，说明你观察仔细，很棒。”张经理似乎对叶卉的回答非常满意。
然而，叶卉却觉得自己很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