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思考 |古人写诗读诗,是寻宝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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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写诗,就像今天的我们下象棋围棋,打篮球排球。要先学习规则。学会了规则才能上场,上了场也要按规则行事,从来就不是有感而发、信笔而写那么简单的事。

赶朗读者的时髦,最近重新翻起了唐诗宋词。不读新的,专挑以前读过的喜欢的,诗与书都是老面孔,我却读出了新感受。

以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例: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为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简而言之,就是王勃在京城长安为一个姓杜的去蜀州当县尉(少府)的朋友送行写的送别诗。

首联两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意思是送君送到城头上,站在城上四处望,三秦大地广袤无边,你去的蜀地太遥远,只见满眼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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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城阙”代指长安,“三秦”指陕西秦国故地,“五津”代指蜀地。

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王勃不用“长安辅秦地,风烟望蜀州”呢?

我们知道王勃是初唐诗人,到初唐时候,律诗恰好兴起,这首诗就是五律。而律诗是要求押韵与平仄的,所以用城阙代指长安,用五津代指蜀地有为了律诗平仄与押韵的原因。

但这又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对仗。

把秦国故地换成三秦,又有了历史感,三秦后面就牵出了一个秦国由兴盛到衰亡,最终被项羽一分为三的历史故事。

而与之相对应,下一句中如果用蜀州就对得不够工巧了,虽然蜀州也是地名,也可以与三秦相对,但不够工巧,不够精致。用五津指代,则既在字面上与三秦构成精对,在意义上也有了地理的广阔性与生动性,那可是长江边一字排开的五个渡口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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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只如此。

蜀州明显是个城市,而被诗人用渡口替换,为什么?

这源自上古的一个典故——问津,出自《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桀溺两个隐士在耕田,孔子带着学生路过,就让子路去向两人问渡口的位置,“问津”就是问渡口的位置,后来引伸为问路。两个隐士说孔子是“知津者也”,又说天下大乱,想改变世界是行不通的,还是避世隐居吧。

这一个典故有三层意思,一个是长途远行,不免要问路(问津),问路是因为失路,远行失路,辛苦、惶惑、焦虑,总之是远行的辛苦;一个是孔子是“知津者”,就是知道路在哪里,是一个知道方向路径的明白人;再一个就是天下大乱,想改变太难了,喻示达成目标的艰难。

这里,王勃用的应该是第一层意思,表示杜少府长途的辛苦他非常能够理解体会。这个意思后来王勃在《别薛华》中明白地表示出来——惶惶独问津

两句诗,十个字,用了这么多心思与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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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心思不白用,这首诗确实给人一种阔大壮美又文笔精巧的感觉,能够引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力,也就是具有感发的力量。至今我们仍然认为这是初唐律诗中少见的好作品,也是王勃诗的代表作之一。

可是,如此拐弯抹角地写诗,面临一个大问题,就是诗人怎么保证别人能看懂呢?

你比如说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事。

这样的诗,只要把字认全就能懂,诗中没有一个意象一个词是隐晦或晦涩的,就是那么一个半夜无眠的人,看到床前的月亮像秋霜一样,就想起故乡,因为秋季是回家的时候。

再过一千年,这样的诗拿出来大家仍然能够理解,可是如果不解释,“城阙辅三秦”现在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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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古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尤其是南朝经隋延伸至初唐的宫廷诗,忌《静夜思》一般的明白晓畅,讲究曲折婉转、欲露还掩。

比如初唐著名的宫廷诗人上官仪的《早春桂林殿应诏》,头两句是“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如果不解释,谁知道啥意思?

其实就是当朝的皇帝去桂林殿赴宴。

步辇是皇帝专车,代指皇帝;披香殿是玉帝的宫殿,代指唐皇帝的宫殿;太液池是唐皇宫的池苑,指宴会的地方。

这样的诗,我们看不懂,当时很多人也看不懂。于是,唐朝的开国皇帝李渊就下令大臣欧阳询做项目负责人,编一本类书(大致相当于百科全书),把历代传下来的文化知识分类归纳,编辑成书,就是《艺文类聚》;后来唐玄宗李隆基又下令编纂了另一本类书,因为目的是供皇子们学习用,所以就叫《初学记》。

这是目前我们依然能够读到的唐朝编纂的两部类书。当时还有其他的类书,都没有传下来。

对于读诗写诗的人来说,类书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确定典故的含义,使从一些故事中提炼出来的意象有着类似于成语的作用。比如前面提到的“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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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类书,古人读诗有了一定的规范与参考,读者读不明白的可以去翻类书,总算有了个谱儿。

类书对诗人的作用,大致相当于藏宝人的藏宝游戏规则。只有藏宝人按规则藏宝,找宝人按规则找宝,这个游戏才能进行下去。诗人写诗也要按照类书的规矩来用典,不能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这样,写诗读诗就有了游戏规则,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角色,依规则行事,游戏就玩儿起来了,而且越玩越有趣儿。

可是,有些诗我们现在却读不懂,在《艺文类聚》和《初学记》这类书上也找不到答案,比如李商隐的《锦瑟》,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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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从来就有两类,一类如李白的《静夜思》,明白晓畅,一看就懂;一类就是如前述上官仪或王勃的这种诗,堆砌一大堆意象,读者仿佛是在与作者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要根据作者提供的线索,找到诗中埋藏的深义。

这一类诗人中的高手是李商隐,如其著名的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到底是在说啥,到现在依然莫衷一是。弯拐得太多,读者就迷路了。之所以会这样,或是作者写作超出了游戏规则,或是当时的游戏规则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让我们无法对这首诗有确切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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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读古诗,往往以为古人或坐在书斋里,或走在山路上,或与朋友聚会中,有感而发,就赋诗一首,绿色纯天然,没有添加剂。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儿?

古人写诗,就像今天的我们下象棋围棋,打篮球排球,也像上面说过的玩藏宝游戏,那是要先学习规则,学会了规则才能上场。上了场也要按规则行事,从来就不是有感而发、信笔而写那么简单的事。

即使是汉代或以前,律诗还没出现,那时的很多诗是歌诗,比如汉乐府,比如《诗经》,是流行歌曲的歌词,比如《诗经·蒹葭》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两支蝴蝶》什么的,那也是要配合音乐的韵律节拍,不是想一句就诌一句的。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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