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灶膛泥

那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灶膛泥。长宽不足一寸,被烟火熏得漆黑,脏兮兮的。虽然用作业本纸包着,但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间,还是让人感觉恶心。

我毫不犹豫就扔了它。

灶膛泥从二楼的窗口奔向楼下的桉树林,很快便扑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包着它的作业本纸则在风中与它分离,并飘然落入了水沟,被捡拾废纸的老太婆收进了背篓。

我深怪父亲没事找事瞎操心。

那年我16岁,长得像大人一样黝黑壮实,且能像大人一样下地劳作,能像大人一样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根本无需父亲事事操心。尤其是操这种往行李箱里塞灶膛泥的心。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其实很少为我操心,他甚至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打骂了。他有他忙不完的农活。在上个世纪七零年代,他和全中国所有的农民有着共同的命运:混不来温饱,却劳累得要死,根本就没心力教育子女。

他对我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已年近六十。可此时的我,却已经长大到自以为不需要他操心的年龄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中师。

那时考上中师是村里乃至乡上的大事,比现在考上重点大学都牛。父亲无力请客吃饭,庆祝我从此跳出“农门”,只有兴奋地去做一件他自以为非常必要的事情,就是给我掰一块灶膛泥,让我去学校时带去。

他很吃力地端开紧扣在灶台上的大铁锅。大铁锅又笨又重,他明显体力不足,落地时身子一个前倾,铁锅差点就此报废,惹得母亲好一阵骂。父亲却一点儿不恼,拍拍满是锅烟墨的手,一头扎进了灶膛里,选他的灶膛泥去了。

灶膛很大,足以容下好几个脑袋,我也把头伸了进去。但我不是为了帮他掰灶膛泥,而是劝阻他,不要迷信这种东西,烟熏火燎过的土块而已,没那么神奇。父亲不但不听,反而很严肃地说,你是不晓得水土不服的厉害!水土不服,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死人,那是了不得的大病!

我问什么叫水土不服。

父亲说,出远门的人,离开了故土,到一个新的环境去生活,就可能得一种叫水土不服的病,上吐下泻的,厉害得很。

我又问,水土不服关灶膛泥什么事?

父亲说,人一旦水土不服,取家乡的灶膛泥泡水喝,一服见效。

我再问,有科学根据吗?

父亲便恼了,你看你老汉像懂科学根据的人吗?大家都这么做,总有他一定的道理。

我说,新学校不过百把里路,又不远,气候环境跟家里没什么两样,哪那么容易就得什么水土不服的病了?再说了,我这身体,也不像动不动就得病的样子,你说是不是?

我懒得跟你鬼扯!父亲不恼反笑了,将一块黑不溜秋的灶膛泥亮给我看,说,就是它先生了!

这块从灶膛里掰下来的灶膛泥,被父亲用我的作业本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小心地放进了我的行李箱,生怕它会飞了似的。我不知好歹,怕带着这么个东西去学校被新同学嘲笑,于是趁父亲不注意时,悄悄摸出来,丢进了茅坑。

真没想到,等我到学校打开行李箱取出衣服时,衣服里竟还塞着这么一块!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发现我扔了他的灶膛泥,更不知道大忙的天,他又什么时候重新吃力地端开大铁锅,去黑漆漆的灶膛里掰下了这块新的灶膛泥……

到学校之后,我没患父亲所担心的那什么水土不服的病,父亲的灶膛泥扔了也就扔了,并没在意,父亲也从没问起过。

可随着时光的流逝,看着父亲渐渐变老,最终油尽灯枯走向天堂,我才慢慢发现,我当年扔掉的灶膛泥,在心中的份量竟越来越重,以至于重到我再无力承受,不得不在这个父亲离开半年后才来临的父亲节,含泪写下这篇文字。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块灶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