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小年夜那天走的。去世那晚,她还在张罗让保姆去菜市场买只鸡
回来,再买些白果、山药,给第二天放寒假的孙儿炖鸡汤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的爱就变成了置办一桌子吃不完的菜,然后催
促着儿孙们把整桌饭菜扫个精光。这种极为朴素的爱,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于
我,都是个负担——没有经历过饥荒年代的我,和我的表姐堂弟,即便在春节这
样的氛围里,也断然不可能多生出一个胃来,消化掉那些虽然可口但绝对过量的
食物。
记忆里的场景,是奶奶坐在她家条桌边的单人沙发上,沙发离条桌保持着半
米以上的距离。我们围在桌边吃饭,她就捧一碗米饭坐在沙发上,也不上桌,只
是一个劲地劝我们“多吃点”“多吃点”。
她好像一个饭局的旁观者,但眼睛又始终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生怕我们
哪个少动了一筷子,少吃了一口饭。要是谁早早下了桌子,或者在众人放筷子之
前明确表示“吃饱了”,她就会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说:“吃那么少?再吃点嘛…
…”
奶奶记得所有人的最爱。爸爸最爱的酸菜面鱼子,姑妈最爱的米豆腐,我中
意的蒜薹肉丝,堂弟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每个人最爱的那道菜,就这么年复
一年地被她准备着,张罗着,上了桌。
她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太瘦了。我成年后,每年春节回老家,见面必定会被她
埋怨一句:“咋个又瘦了?!”那种恳切加焦急的语气,让我总忍不住当天就要
过秤,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缺了斤少了两,但结果常常是大失所望。
大概在她眼里,儿孙里就没有胖子吧。胖的在她眼里都是“刚刚好”,刚刚
好的在她眼里都是“太瘦了”。即使是我那体检报告上明确写有“腹型肥胖”四
个字的父亲和低头望不到脚尖的幺爸,在她眼里,也活像一副平日里被饿了饭的
样子,好不容易挨到过年这几天,回到亲妈的怀抱,一定要敞开肚皮“多吃点”
,才对得起母亲大人的深情厚爱。
奶奶还有套自圆其说的理论。诸如“喝汤是不占地方的”,所以,如果你执
意表示已经吃饱了,要下桌,她就会说,“那再喝碗汤嘛,喝汤又不占地方”。
如果吃的是稀饭,她一定会劝你再添一碗,因为“稀饭都是水,吃了一会儿就饿
了”。所以每年春节,我几乎都是一边在“多吃点”的唠叨声中多吃了一点又一
点,一边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吃健胃消食片。
今年奶奶走了。春节时一家人仍围在条桌边吃饭,但再没人劝我们“多吃一
点”“再添一碗”,每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原来以前塞满肠胃和耳朵的“多吃
一点”的负担,竟是满身满心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