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Yinanaa,清华大学
《从不,很少,有时,总是》讲了一个“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少女故事。
从未在片中出现过的某个男孩在17岁的女孩Autumn身体里留下了一颗受精卵,女孩和表妹Skylar为瞒住家人,前往光怪陆离的大城市纽约进行人工流产手术。
途中遇到的种种侵犯只是开始,在片名揭晓之时,权力的侵犯、淫秽的目光和耻辱的记忆才席卷而来,而这只是她们尚未绽放的生命中平凡的两天。
这诚然是美国版《四月三周两天》,与美国的现实密切相关。
如果说前者的背景是苏联控制的罗马尼亚,是匮乏的配给制和赘生于计划经济之上的寻租制度戕害着少女,那么《从不,很少,有时,总是》则描绘了高度发达的现代国家,完善的医疗救助和生育关怀制度下,女性还在遭遇着什么——
小城诊所的女医生劝女孩留下孩子(这里当然有美国宗教传统的因素),介绍可靠的领养制度(在《朱诺》里,领养制度让朱诺在意外怀孕和生产后还能回归正常生活,和初恋的男孩继续弹着吉他唱歌)。
纽约诊所的社会工作者陪Autumn进入手术室,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能交多少钱交多少,提议她住不起宾馆也有志愿者帮助。
《朱诺》
这些制度仿佛很完善了,但姐妹二人依然处于极度糟糕的处境。
她们自顾不暇的父母好像空气,她们打工超市的头头不准虚弱的Autumn提前回家休息,一言以蔽之,她们生活中既没有能给予正面影响的人,也没有拥有资源而能伸手帮一把的人。在孤独的成长里,还充满了侵犯。
需要指出,尽管姐妹两人原计划在纽约只待一天却提了个全程没打开过的大箱子有刻意制造障碍之嫌,笔者认为,影片对底层少年少女处境的描写还是相当客观、克制的。
影片没有刻意描写侵犯,它们只是短暂地、自然地出现:
浓妆也不掩稚气的女孩唱歌,无人倾听,甚至家人也没给予她一点注意,反而被邻桌的男孩骂荡妇。打工时会遇到无聊的中年大叔有意无意地调戏。纽约夜晚空荡荡的地铁上,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突然解开裤子把昏昏欲睡的少女吓得落荒而逃,你甚至不知道那是露阴癖,还是仗着不会付出代价而随意羞辱弱者获得快感。
或许骂人的男孩自己也在经历青春期阵痛和群体欺凌,或许中年大叔自己生活里也是个被老婆捏着耳朵骂的失败者,只能言语调戏几句而不会付诸行动,或许露阴癖男人在办公室里每天也要伏小做低,毫无尊严,或许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失意,而将这失意转嫁给更脆弱和孤立无援的两个女孩,只因为可能付出的代价太小了。
是的,女性所遭遇的侵犯和羞辱,通常都与这样的权力等级相连。
最典型的当然是在她们去纽约的巴士上搭讪的男孩。他看似礼貌、无害甚至尊重她们(二人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去酒吧的提议,他欣然接受)。
但到影片最后,当弹尽粮绝无钱回家的姐妹二人向他求助时,我们看到Skylar在车站靠着柱子接受他粗鲁的、没完没了的吻,而Autumn只能在柱子另一面沉默不语地伸手拉住她的手。
男孩从ATM取出美元,告别,宣布“我会给你发短信的”,随后又是一个不情愿的告别吻。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能在她们生命中留下一道耻辱的印迹,只因为他能够取出她们没有的美元。
在影片的高潮,女孩要回答“从不,很少,有时,总是”的问题,影片从个体故事变成了一种群体性诉说。这里不能剧透。
但当这个一直冷冷淡淡少言寡语的17岁少女情绪渐渐失控最终崩溃而依然无法言说时,我意识到,这种无法言说的破碎,正是每个女性一生都或多或少会遭遇和必须相处的现实。
笔者自己就曾坐过费城-纽约的灰狗巴士,体会过驶入纽约时高楼大厦阴影下个体的渺小不安,也曾在其他的巴士上被搭讪。
更不用说最常见的荡妇羞辱。侵犯和羞辱包装在各种名目中,甚至以善意出现。而你大部分时候要靠自己去识别和面对。
影片导演和编剧伊丽莎·希特曼是笔者非常喜爱的女性导演。
她的作品都由自己编剧完成,关注边缘社区的少年少女,又绝不刻意卖惨。他们生活的故乡犹如异乡,父母缺位,经济匮乏,身处底层故而与外界的一切触角都被斩断。
初看时会觉故事平淡,后来才悟到那便是真实的平淡——社会资本匮乏者都是失语症患者,因为言说也无用。
笔者是由短片《永远开始的此夜》(2011)了解到她的。在短片里,夜店遇到的男孩开玩笑跳海,邀清少女回家。回家后,他们热吻、脱衣,但少女最终坚决地离开了。
陌生人带着醉意的相遇,和有人为你跳海这样足以让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只是瞬间,而困窘、平淡的生活,破地毯和满地酒瓶才是她需要面对的日常,而导演更温柔地捕捉了这样生活中诗意的、柔情的瞬间,如小猫安静地抓玻璃珠和影片结束时的滩边飞鸟。
也正因为这些平凡的时刻,每天才仿佛重新开始,每一夜也可称为“永远开始的此夜”。
《永远开始的此夜》
伊丽莎·希特曼的长片处女作《感觉就像爱》(2013)则延续了少女故事。
从短片已可一窥的运镜在这里达到成熟,它承载了一个交织着对整个世界的渴望和还未被禁锢的好奇心的低自尊少女的视角,在暗恋对象和恋爱中的女友和她男友身体上流连、辗转甚至缠绵,色而不淫——是的,她好奇和渴望的不是一个具体对象,而是被爱这件事本身。
而在镜头的柔情之外,依然是一个被羞辱的故事。
她误入少年们的雄性世界,尽管男孩本性不坏,却因为雄性间的攀比而让少女承受了群体性的言语和身体羞辱。
《感觉就像爱》
随后在圣丹斯大放异彩的《沙滩鼠》(2017)则拓展到了少年故事。
那里对性取向还在探索期的男孩同样要遭遇群体的目光,只能在深夜的聊天室从年长男子那里获得温暖或引导,而这其实是极度危险的,因为大部分人只是贪恋他的年轻。
少男少女的故事,其实正是每个人的故事。核心命题其实是相通的——
格非在《山河入梦》里描写过一个黛玉般经常哭泣的女孩,被逢迎权力的同姓出卖而遭到侮辱的情节。
“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样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心底里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我的所有挣扎,在对方的眼中,不过是迎合和急不可待!…… 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就是我一生的缩影:其中除了耻辱,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的成长史中,每当他/她遭受有意无意的侵犯(甚至侵犯者自己不觉得那是侵犯,而是玩笑或理所应当的交易),他/她的梦想和骄傲便会黯淡几分。即使并没有错,那随之而来的自我怀疑也是如此沉重。
在资本和权力的逻辑张牙舞爪的时代,你甚至无法为这一伤害定位一个确切的来源。于是你只是惶恐地、紧张地生活着,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中试图自处,还希望这个世界多一些善意。
而《从不,很少,有时,总是》只是毫不煽情地描述了这样的生活。
侵犯、羞辱和伤害是从不?很少?有时?还是总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我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让这个世界安全一点点?相信每个观众都会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