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日常物品,因为用起来非常顺手,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它们自然而然就在那里了。
当然,这不是事实。
关于避孕药的来龙去脉,我略知一二,可翻开《魔丸的诞生》读到第一句话后,还是惊呆了。
“曼哈顿,1950年冬”,就是该书的第一句话。知道我何以为这么简洁的陈述而感到震惊了吧?被本书译者译成魔丸的避孕药,竟然要迟至1950年代末才诞生!从1950年代末到我可以谈婚论嫁的1980年代末,短短30年,避孕药已从魔丸变成了让一些人谈虎色变的毒丸,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1980年代末期,我表姐结婚。彼时,大多数新婚夫妇不会选择延迟生育,反正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他们多半会赶紧生一个了事。可我表姐就是这么前卫!他们夫妇婚后迟迟不要孩子,等到想生一个,已是婚后的第5年。然而,夫妇两个怎么努力安琪儿却总是不肯在表姐的子宫内着床。怎么回事?我从大人的嚼舌头中听到真相:表姐的本意是想享受几年两人世界再要孩子,婚后就一直在服用避孕药,哪里知道,停用避孕药后却怀不上孩子了。那些日子,表姐看遍了魔都的妇产科,做了各种检查做了各种小手术,就是没法怀孕。表姐夫是家里的独子,确认妻子不能生育后,两个人不得不离婚。直到现在,表姐一提到她的前夫,就泪水涟涟,那个人,长得又高又帅。
服用避孕药不当,会导致不孕,这只是将魔丸变成毒丸的最小推力。
质疑避孕药最雄辩的声音,是它成了滥交的帮凶。因为没有了意外怀孕、不得不堕胎或者不得已生育的顾忌,学名叫恩那维德的避孕药成了荷尔蒙爆棚时青年男女“坦诚相见”的保障。后来,艾滋病爆发是否跟避孕药有关呢?无疑,这是一个能让避孕药身败名裂的问号。
假如,避孕药的发明者听得见这样的疑问,他内心受伤害指数得是多少?
还好,他听不见了。避孕药发明团队的头脑平克斯死于1967年8月22日,那时,美国的性解放运动已经甚嚣尘上。以女人尽情地享受性爱为重要目标、在一间简陋的实验室里开始研发避孕药的平克斯,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帮助男人和女人在性爱上过于随便、过于轻佻、过于越界,这个自信得有些颟顸的男人,有没有心存愧疚过?《魔丸的诞生》的作者乔纳森·艾格虽没有言及,但我觉得,以平克斯一往无前到有些粗暴的性格,他不会。所以,他在1967年告别这个世界,未必是坏事,至少,他不会因为艾滋病爆发而听到人们对他重大科研成果的诟病。我的态度显而易见了吧?亦即拥护以平克斯,哪怕明知道他领导的科研团队贡献给世界的是一把双刃剑,也百分之一百地崇敬他。
同样的崇敬,也送给麦考米克夫人、桑格夫人、张民觉先生和洛克医生。他们,或无私地赞助平克斯或在平克斯的领导下,联袂给了这个世界一份特殊的礼物避孕药。称其为魔丸,是因为它让女性在享受来自丈夫的爱抚时,可以心无旁骛地感觉甜蜜。而在这之前,女性们要么听从教会劝告,认同性行为只能为了繁衍,如果有别的念头或行为即为罪孽,为此,她们甘愿放弃享受性趣;要么忍受似乎没有止境的生育之苦。
就像我没有想到避孕药要迟至1950年代末期才问世一样,我也没有想到,在避孕药发明之前,全世界包括强国、富国美国,30多岁已是10个孩子的母亲,死于非法堕胎、死于过度生育的女性数据会那么庞大!数据大到令人咋舌,我也不太能理解,桑格太太和麦考米克太太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大笔资金投给平克斯研发避孕药。
桑格太太,第二次婚姻带来的巨额财富,足以保障她在丈夫死后依然过着鲜衣怒马的生活,却要忍受失眠、疾病的煎熬像平克斯老板似的挥着皮鞭催赶平克斯往前走;麦考米克太太,更是腰缠万贯,不慎嫁的那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丈夫死了以后,彻底摆脱了照顾病人桎梏,她原本可以尽情地享受金钱带给她的欢愉,却大笔一挥写了一张张大额支票给平克斯的实验室。为什么?无论是桑格太太还是麦考米克太太,她们早已过了生育期,她们的儿女也不见得因缺乏避孕药而受窘于男欢女爱,她们为什么要这么热衷于魔丸的发明?没有答案,只能用我们祖先的老古话来概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些不忍卒看的女人受累于生育、死于生育的数据,刺激了她们。
那么,洛克呢?
父亲是爱尔兰裔的发廊老板,不用说,洛克家信天主教。天主教不主张节育反对堕胎,所以,洛克从哈佛大学毕业以后成了波士顿妇女免费不孕诊所的所长,显得非常水到渠成。平克斯是一个科学狂人,桑格太太和麦考米克太太因为同情女性,张民觉先生是平克斯先生的实验助手,他们在平克斯的鼓动下协助科学狂人将设想变成看得见有效果的魔丸,都很顺理成章,唯独洛克,要从帮助不孕者怀孕的医生转身为促成避孕药成功的研究人员,跨度大得让人瞠目, 那么,洛克医生的诊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促使他有了这么一次南辕北辙的变化?
“有些妇女来到他的诊所,告诉他,她们很害怕再次怀孕,要么就是因为她们的身体已严重不支,要么就是因为她们无法想象照顾更多的孩子。”
“20世纪50年代,他(洛克医生)就已开始就此公开演讲,宣称性和爱不可分割,他说,唯有爱才能让高超达到极乐的自然之巅。”
这,就是洛克医生转变态度的理由。如果说,前一条是洛克医生秉持治病救人的职业操守而做出的改变的话,那么,后一条则昭示着人类又前进了一小步。试想,一个在爱尔兰裔家庭长大的天主教徒,有一天竟然能站到大多数神父的对立面,反对他们“将人类性爱的美好与动物交媾混为一谈”,这种进步也许放在今天也很难体察,打个比方,恪守女孩子必须裹脚的婆婆在她年逾花甲时突然宣讲起天足能自由和自在的舒畅,这个进步有多大?
全世界敢大声宣称性爱也是人类的一种美好享受时,人类已经进入到了老婆婆的年龄?无法预知地球的生存年龄,不能改变的是,人类有享受美好性爱权利的宣言响彻云霄时,已经是1960年代,“性交始于/1963年/(在我看来那可有点晚)/就在查泰来被解禁之后/和披头士首张唱片之前”,乔纳森·艾格用作此书题记的英国著名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诗句,是艺术对现实的真实写照。如果喜欢文学,我们都还记忆犹新,D·H·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历经了怎样的波澜,才成为我们能够理直气壮捧读的经典名著!
诗歌也好,小说也好,它们只是人类思想进步的笔记本,真正为人类进步插上飞翔翅膀的,仅就让人类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性爱的愉悦而言,是避孕药的诞生。滥交、无节制地堕胎、艾滋病等等因为性解放运动带来的后患危及到人类健康、社会发展时,有人质疑平克斯以及他的团队发明的魔丸其实是毒丸,这真的很不公平。
我们怎么能责怪为了避孕药而殚精竭虑的平克斯?我们怎么能怪罪桑格太太和麦考米克太太为对发明避孕药所做的资金奉献?我们怎么能怪罪洛克医生为推广避孕药承受过的巨大压力?我们又怎能责怪闻着兔子的臭味在简陋的实验室里不休不眠帮助平克斯的张民觉先生?乔纳森·艾格先生的《魔丸的诞生》出版的很是时候,他采用了悬疑重重的写法,让我们在阅读时一路担忧平克斯会与桑格太太擦肩而过,担忧麦克米格太太会在最后一刻放弃投资,担忧洛克医生碍于教养不肯到处推广避孕药,担忧张觉民先生终于受不了实验环境的粗鄙离平克斯而去。当然,最令人担忧的,是平克斯会半途而废。囊中羞涩、被人误解、被人攻击,实验屡屡失败,怀脾气的桑格太太又总是口不择言……5个人的关系,环环相扣,任何一环脱了节,不敢说世上将不会有避孕药,但魔丸会迟些时日诞生,那是一定的。
《魔丸的诞生》帮助我们看到的,仅仅是避孕药怎么诞生的吗?显然不是。它告诉我们,任何帮助人类进步的发现,哪怕微小到被我们严重忽视,都非同小可,值得我们倍加珍惜。
如亦步亦趋地翻译英语原著的书名,应该是《生育药的诞生》。感谢译者语冰的神来之笔,将“生育药”翻译成了“魔丸”,不然,在满坑满谷的出版物中我怎么会遇见它?那也就不会有这一次在峰回路转中豁然开朗的阅读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