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黄金时代》 | 黑暗是生之常态

『文 | 胡小菲』

香港金像奖导演许鞍华的2014年上映的传记影片《黄金时代》,用白描式的的手法叙述了上世纪女作家萧红短暂而壮阔的一生。影片忠于史料、剧本严谨、表演出彩、影调怀旧,被外国影人誉为“中国壁画电影”。表现上世纪左翼作家“群星闪耀时”这一文人题材,未映先热,却在当年十一黄金周档期遭遇票房冷遇,近三个小时的冗长叙事与对话,文艺题材电影“叫好,不叫座”。描绘女作家萧红与她的“黄金时代”,集结了文人群像的鲁迅、胡风、端木、聂绀弩、丁玲、张梅林的30年代是关乎自由与生死的“黄金时代”,“独具我见、不合众嚣”,让我们用十足的代入感进入那个众声喧哗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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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海报

一、作家萧红: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

萧红,人之初,明媚如沐春日,受祖父宠溺,祖父卒,生父冷酷跋扈,她19岁与未婚夫汪恩甲私奔,后饱尝生死离别、颠沛流离之苦,三十一岁英年早逝。在影片的开头,黑白影像的萧红自述,开启了一个被时代宠爱却被他人抛弃的女子的一生。命途多舛,半空中萧红的游魂似乎在俯视她的一生,凄惶、漂泊、骄傲、痛苦,正如影片结尾处,萧红在弥留之际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写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我知道,我的绯闻将会永远流传。”她却不知道,后来的人们前仆后继,穿越战乱的经典之作,力透纸背,未曾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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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唯饰演女作家萧红

那个贫穷饥荒、马乱兵荒的“黑铁时代”,一大批仁人志士、青年才俊“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鲁迅语)铸就了一个留住激情与天真的“黄金时代”。而她,是那个时代的馈赠,是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

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需要“狂人”的呐喊,异地他乡的病榻承载着一个弱女子的一切:饥饿、悲伤,反者道之动也,但她的心灵是那样的充沛、充盈,她的文笔是那样的热烈、饱满;她的人生是一首悲歌,她病弱之躯追求着爱与自由,但是这一切都离她太遥远,“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这是影片结尾引用萧红小说《呼兰河传》中的话,自由之向往,祖父的“后花园”跃然荧幕,如银铃般穿过历史的罅隙,响彻耳畔。

“狂人”如斯,巾帼风采依旧。萧红的一生短暂,写出了《呼兰河传》、《商市街》、《后花园》、《生死场》、《旷野的呼喊》等文学作品。鲁迅先生对萧红雪中送炭,赞誉有加,称她是“我们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但也指出她的致命弱点是“文章上相当英武,但在处理问题上感情胜于理智”。在那个诗化的年代,一个东北作家群,在萧红的生命里,或狭路相逢,或雪中送炭,或同道中人,或提携互补;他/她们是:萧军、鲁迅、胡风、梅志、端木蕻良、丁玲、聂绀弩。胡风评价萧红比萧军“更有天赋,是凭借着个人感受和天才在创作”,端木评价“萧红的作品更接近文学的本质”,聂绀弩写的诗句“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电影《黄金年代》不止于萧红,而是对她生命中的一大群文人做了生动的描绘,山河相遇、心灵碰撞、甚至爱情伤害,星星之火,点亮了20世纪中国大地漆黑的夜空,迎来群星闪耀的华美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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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时期的萧红和她的朋友

影片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鲁迅先生对萧红亦师亦友,既有“眦睚必报”的斗士形象,又有“温文尔雅”的学者气息。二萧夫妇与鲁迅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先生无微不至,不仅给了他们到上海的生活费,还备足了零钱乘车;在下雨天萧红与鲁迅畅谈到深夜,鲁迅先生在小巷的尽头拖着病体送行。在鲁迅家,萧红坐在短椅上抽烟的画面多次重复,许广平旁白到,她痛苦,她无助,她每次来都独坐一个上午,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萧红的悲剧,在于她的内心是驰骋的,她的身体是羸弱的,而外部世界却是狭窄、淤塞,“女性的空气是稀薄的”。“诗家幸”的时代,山河是破碎的;萧红是这一时期这一类人物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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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具我见、不合众嚣”  的作家萧红

二、爱情悲剧:“女性的空气是稀薄的”

“我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爱和温暖,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恒的憧憬和追求。”影片《黄金时代》中的这段画外音,表明萧红是名副其实的“弃儿”:与爱她的祖父阴阳两隔,与父亲血浓于水却被隔绝、疏远、憎恶,与萧军结婚时怀的是汪恩甲的孩子,与端木蕻良结为伉俪时腹中是萧军的孩子,“播下龙种、收获跳蚤”。萧红对生活是单纯、热情和满怀信仰的,但在家庭和婚姻中她选择了“自弃”:疾病的纠缠、父亲的暴虐性格、与家族的决裂,她成了易卜生笔下《玩偶之家》里的娜拉,选择了远走他乡,为了熊熊燃烧的心火,萧红投奔了萧军,在与命运作斗争的战役里,她屡败屡战,因为在那个战火硝烟弥漫的时代,“女性的空气是稀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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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和萧军

萧红的三段爱情,也是被世人所误解,谬误掺杂着灵魂的相互伤害,成了黑暗时代的纹身和芒刺,萧红前前后后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的恋情,是影片《黄金时代》值得浓墨重彩书写的一笔又一笔。

漂泊者的乡愁,依傍爱侣的肩膀,是萧红这样的女子对读书、写作和爱情还未幻灭的信仰。第一次相见,萧军被她随手画画的手稿所展现的才华所吸引,这就是爱情开始的模样。尽管饥饿贫困,“有情人饮水饱”,他们在东北城市哈尔滨灯光晦暗的街角小酒店吃黑列巴蘸白盐,吃猪头肉,喝肉丸汤喝酒;寒冷的冬夜,萧红的鞋带散了,萧军用脚边的碎玻璃片割下自己鞋带的一段,给萧红系上(萧红作品《商市街》原型)。萧红看见拾荒者拉的板车,脸盆从车上掉下来(那是他们俩逃难时共用过的脸盆),萧红哭了,而萧军却毫无察觉,这一幕表现出萧红的多愁善感,也为后来二人的分歧埋下伏笔。两人的惺惺相惜、举案齐眉的状态在生存的重压下发生了质的变化,但萧红却说“这世界还有一点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存在,仅仅这一点,它还能系恋着我”,可见萧红是多么的稚气和理想主义。二萧是拯救与被拯救的不平等的恋爱关系,萧军“处处留情”和亲人幽会还对萧红“家暴”,萧红感慨“我幼时有一个暴虐的父亲,现在他和我父亲一样了”,这分明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爱情幻灭,心如死灰,“父”和“夫”都抛弃了她,她逃脱不了那个黑暗时代,因为黑暗是生之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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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为萧红系鞋带

在筹备与端木的婚礼上,萧红说:“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相互谅解、爱护、体贴”。客观的讲,作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女作家,端木是配不上萧红的,二者的互补属性更强;端木蕻良娇纵、懦弱、理想化,在战争时期曾经两次抛下萧红独自逃生,无论是萧红在短暂爱情中的甜蜜模样,还是动荡时局中羸弱的背影,端木作为一个文人,都无法顶住一片天给萧红遮风挡雨,萧红的悲剧命运再次在被抛弃、被背叛中,于细微处见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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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商市街》原型

饰演萧红的汤唯,实在可以为她在这部影片中叫一个“好”。作为没落地主家的女儿,饰演者汤唯自带一种忧郁和天真杂糅的气息,合拍那种在良好和顺遂的境遇中长大,却遭遇人生的变故,向下陨落的女子,孤傲、天真、善良、不狡黠的性格。只是命运的力量太强大了,裹挟着杂质和洪流向前奔涌,汤唯饰演的萧红是敏感的、有才气的,却由于原生家庭的悲剧,酿成两性的悲剧。萧红孩童时期是聪颖而被宠爱的,她必然以同样美好的姿态对待他人,爱人、信人、以她的方式,却不知这世间的倾轧、蛮横、狰狞是远远多于“爱”的。汤唯于细节处诠释了天真浪漫,被男人粗暴对待后依然热爱生活,善良、隐忍和博爱。

电影中有一段萧红的对白,阐释她的胸怀、她的寂寞:“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到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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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她的黄金时代

三、女性之惑:红颜薄命却惺惺相惜

一个满目疮痍的年代,理想色彩显得更弥足珍贵,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其中为主线的“女性”,她们的爱恨情仇裹挟着生与死、爱与恨、情与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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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和梅志

《黄金年代》中的萧红,常常面如铁灰、紧咬双唇、欲言又止、锐利丰沛,她文章中的才气透视着人世间的疾苦、丑陋、纠葛、困顿,饱和度低的电影色调,将她烘托成时代的孤家寡人,她却永怀赤子之心,笃定却纠结。丁玲,电影1小时35分左右才出场,成就与美名,让来电影院的观众对她的出场一阵唏嘘,红颜薄命,与萧红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巾帼、铁骨、率性、豪爽,“我要用我的生命和实际战斗去写一本书”,当萧红油尽灯枯、客死他乡时,丁玲曾两次遭遇残酷迫害,后病逝,被誉为中国近现代中国女权运动开风气之先者。梅志,被丈夫胡风说成幼稚、天真,袁泉饰演的梅志被网友赞誉为“她(袁泉)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但又好像有很多话藏在里面,让人一方面觉得通透,一方面又难以捉摸”。田原饰演的白朗让人记住了那个时代的文艺女青年“白朗”,她是东北第一个报社女编辑,作为东北人一直悉心照料体弱多病的萧红;这是一个坚守纯粹的时代,丈夫罗烽和妻子白朗是电影前半部分最重要的叙述人,他们在战火中结为连理,一同参加过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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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和丁玲

在影片中,萧红与丁玲仿佛一对“双生花”,枝蔓缠绕、互为你我,萧红哀婉沉郁,丁玲张扬英武,两种性格,两种灵魂;丁玲自述第一次见到萧红:“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初春,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自然率真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么的少于世故”。丁玲与萧红的性格截然相反,但她们都是“蜡烛两头点燃”的透支生命力的女作家:萧红坦然“我只是想有个安静的环境写写东西”,丁玲说“我要用我的生命和实际战斗去写一本大书”;萧红在山西临汾的时候说“我的生命不会太久了”,一语成谶,白朗给丁玲捎信“萧红是绝对不会长寿的,现在你的预言成真了”。萧红与丁玲共生共息、惺惺相惜,体现在她们共同的文学追求上,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当时的文坛一炮走红,她还写过《风雨中忆萧红》纪念自己的“战友”萧红,丁玲说过“我的血脉注定了我作家的生活,可是我的灵魂滚动着一个战士的激情。”而萧红感怀自己的一生:“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们都有敏感的内心和直觉的文思,都受绯闻困扰,都忠于内心,有时情感胜过理智,都被放逐过,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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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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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文饰演鲁迅先生

电影《黄金年代》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事颇具张力,导演许鞍华摒弃了传统的叙述方式,被文艺界人士调侃“这是一部被史料压垮了的电影”,三小时的冗长叙事,碎片化的镜头,闪回式叙事,时间跨度长、人物驳杂、全视野、低饱和度,回味了女作家萧红和她跌宕的一生。不同的叙事主体,跨越东北、山西、西安、湖北、重庆、上海、香港等地,无论是破败的县城,还是流光溢彩的香港,真实的萧红呼之欲出。一腔文艺风骨是这部电影的最大卖点,我看完后还沉浸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无法自拔,就像做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却没有出口。她孤身一人时,时代对她侧目,世界为她让路;因为,她是弃儿,她是宠儿,她是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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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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