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一圈麻将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两圈。
—— 邱六筒
1.
火烧云的红光逐渐黯淡,天空是一片混浊的墨蓝色。
整条佳木斯路暮气已沉。
六点,路灯准时亮起,照出一个游移不定的身影。
邱冲知道自己完了。
半年前自己离家出走,本想靠一身牌技行走江湖,父亲不许,他说爸你不懂。
牌臭过三栋,人旺我乱碰,卡档不对倒,宁弃莫出充。我都记牢了,我可以混的很好。
结果今天输得他妈都不认识。
“小邱,你把麻将想得太简单了。回去再练练吧,找帮手,自己来,我们哥三个都奉陪。”
他想通了,至于今天来,是想找一个答案。
2.
小花园老年健身区鹅卵石路的尽头,是一个打拳中年男子的背影。听闻脚步声,他收势站定。
夜幕已经有些浓郁,不大不小的花园里回荡着零零落落的蝉鸣。
“爸。”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
“爸,是我错了。”
“输完了?”
“欠八万。”
邱正缓缓转过身,半年来第一次又正视自己的儿子。
“爸,门襟开了。”邱冲脸色不变,朝下指了指。
邱正瞄一眼下身,默默背过身整理。
“我再也不赌了,我只想知道是怎么输的。”
“还想让我帮你把债还了。”邱正又一次偏过身,从树叶投影的缝隙中走出,一张瘦削的脸的轮廓在路灯的映射下渐渐明了起来。
“麻将是我教你的,我早说过,你心不正,许多东西我传了你,对你有害无益。你现在不但不服,还对我有怨气。”
“打麻将就是为了赌博,赌博就是为了赢钱,你整天和我扯一些大道理,我听不明白。今天你帮我赢了他们,把债还了,从此我答应不碰麻将了,我也不想碰了。你走还是不走?”邱冲有些不耐。
邱正凝视儿子,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叹了一口气。
“走吧。”
夕阳下,邱冲走在后面,忽然感觉父亲的背影笔直如一颗远古的水柏。
3.
王川和他两个兄弟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了。
白天光顾着坑钱,晚上边啃鸭脖边看郑多燕跳减肥操已经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王川叼了根啃了一半的鸭脖,看那两个人喝酒划拳还正起劲。无奈在扩胸运动这节按了暂停,不情不愿地要去开门。手刚摸到把手,不料耳边突然炸起《小刀会序曲》的前奏,吓得王川差点把拇指粗的鸭脖吞下肚子。
出场自带BGM的,在现实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正揣摩来者是何方神圣,他猛一醒悟,扭头就把鸭脖用力掷向还猜着拳浑然不知的大汉,残缺一半的鸭脖在半空中溅出口水,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精准地砸到大汉的脑门上。
“陈大山你他妈没事换什么铃声,吓老子一跳!看你个头看,调轻点啊!”
王川也有些懊丧,自己干这行几年了,什么人没见过。上门讨债的,哭着跪着要还钱的,堵门口骂上一天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他们雷打不动的做事准则。
定了定神,王川打开了门。
邱正的眼神让他有些心虚,王川出于掩饰冲邱冲笑了笑:“你小子,还找了高人和我们比划?”
邱冲点了点头,看了看父亲。后者径直走进房间。客厅不大,鸭脖味和酒味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嗅觉冲击力。
邱正皱了皱眉。
“啥规矩?”
“垃圾胡,中发白算花。复杂的玩儿不来,哥几个就比比手气。”王川已经收摄了心神,此人手指指节粗大,却奇长无比。照师父话说,这类人是下了功夫的。
想起师父,王川苦涩地笑了笑,然后置之脑后。
“大哥,玩吗?”
邱正很随意地找了一个位置就坐了。“开始吧。”
余下三人不再言语,各自坐定。
麻将机的电源被打开,红绿灯光互相闪映,众人脸上的表情不一。邱冲站在父亲身后,看了一眼窗外。
天边的最后一抹火红色逐渐隐去,接管它的会是漫漫的长夜。
4.
王川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牌的。
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从头到尾一眼没有看过牌面。十三张牌抓定,中指轻轻顺着牌底一一扫过看上去就记住了。码牌抓牌出牌的动作堪称赏心悦目,五乘以五厘米的麻将牌他好像玩儿出了花一样,莫名有了活气。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起转开合之间,暗合卦象。
“自摸,吊六筒。”
王川心里苦,牌桌四个角上都有肉眼看不到的微信摄像机,供他们三人作窥牌用,邱正这么盲着牌玩,实在太憋屈了。他无奈看了看其他两个已经傻眼的小伙伴,只交换出一个信息。
“这人,路子野。”
王川在麻将圈坑蒙拐骗到现在,什么输法都有过,有黑招更胜一筹的,有直接戳穿动手的。
这种输给技术流的输法,还是第一次。
三局胡牌,全胡六筒。
第四局
“别挠了,五万我有一对,碰不到了。”
陈大山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
“还有抖脚的兄弟,七条我也有三个,现在拆牌还来得及。”
“还有这位兄弟,咳嗽是病,得治。八万暗杠。”
王川手握七九万,看到暗杠的八万,心里一阵绝望。
“敲桌是筒子,万子挠耳朵,条子抖脚。改革已经开放了,我是没想到还有人玩这一套。”
“知道怎么输的了吗?打麻将技术再好,好不过千术,千术再好,好不过法律。你不栽在他们三个人手上,迟早栽在其他人身上,现在收手,是好事。教你麻将,我的错。”
邱冲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你们也别玩了,五局下来,他的债差不多了。”
“自摸,卡六筒。”
陈大山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大手把桌子拍得咣当作响。
“你看穿我们我服,但别扯什么大道理,你他妈敢说自己不是出千?!”
邱正面无表情,从大衣口袋掏了一根中华,双眼如深潭一般,淡淡地对着陈大山。
一双手搭住了陈大山的肩膀。
王川。
5.
王川一手搭住王川,双眼死死盯住六筒不放。四局都胡六筒,任凭傻子也看出了点什么。
陈大山看出了出千。
王川却好像看出了一段往事。
这牌,他明白了。
“麻将自古分南北两派,南派重奇淫巧计,走的是偏门杂道,传到现在,早变成一堆造千的伎俩。”王川缓缓开口,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儿子,机灵点,该点烟了。”
王川自顾自说下去。“北派走心意一道,自称正统,练心练眼练耳。一代只真传一人,需是嫡长子。北派高手向来对南派不耻,但确实比南派技高一筹,五感、技术都深不可测。可惜训练体系繁琐,传授规矩严苛,慢慢走向没落。”
他扯了扯嘴角:“反倒是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拾了些南派牙慧的人,一代比一代兴旺。”
“我师父田福禄打了一辈子麻将,琢磨南派的千术,传了些给我。晚年遇到一个人以后性情大变,成天和我说什么承继正统,香火不能绝。我年轻,这种东西我听不进去。”
“我就这样成天坐吃等死混日子,骗钱骗色。如果不是今天,师父嘱托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了。”王川自嘲。
香烟袅袅,邱正的眼神有些朦胧闪烁。
“田福禄的徒弟,我欠你师父很多东西。”
王川没有停顿。“二十年前,北派出了一个天才。二十四岁,就能拿三十张牌的盘儿。横扫了上海所有棋牌室,未逢一败。可惜锋芒太露,每次胡牌只胡六筒,在佳木斯路老年活动室一战成名后,江湖人称邱六筒。南派得知此人是北派最后一个传人以后,就要联手把此人封杀,断了北派的根。”
他看了一眼陈大山。“拿盘儿就是,在绝对黑暗和封闭的环境中,把牌放进一个大盘子,要求受试的人单手持盘,轻轻晃动盘子,只靠听劲和直觉,判断盘里牌的数量,还要分清筒条万的种类。能拿十张牌的盘儿才有资格正式进入北派,做外姓门徒。”
“二十年前就能拿三十张牌,今天呢。大山,这样的人,就算出千,会对我们这些喽啰出千吗?”
王川忽地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师父,还得及的吧......还来得及的吧......”
说完忽然朝着邱正扑通跪下,竟已是热泪盈眶。
“晚辈田福禄弟子王川,请邱六筒前辈受我一拜!”
“我忘记师训,不思进取,靠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度日。只是今日得见前辈,有些话我必须要说!”
“师父遇到你以后才被北派技术折服,你被南派封杀,是我师父用尽所有名声,再自断两臂,才保你出了上海。他老人家活了一辈子,最后无怨无悔,临死前只嘱托我找到你,求你不要让北派断了香火,北派才是麻将的根啊!”
“没有北派了,北派该绝了,就像这幅牌。”邱正笑了,把杠头上的六筒拂进手中,稳稳放进了五七筒的中间。
“我想过传给小冲,他心不正。麻将如果只用来赌博,无论什么理由,只要是赌,就有人倾家荡产,就有人坐吃山空,就有人坑蒙拐骗。如果麻将只能沦为施恶的工具,这局几百年的牌,也该胡了。”
“不想胡牌的,只有你师父一个人而已。北派的路,已经到尽头了。”
王川更加激动,把头压得极低。“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尽到做徒弟的责任,今天前辈让我遇到了,我必须对九泉下的师父有个交代!”
邱正也提声历喝道:“北派传技,只传长子!”
双方各不肯退,僵持不下,房间笼罩一股让人窒息的沉默。
“爸,钱我不赌,北派功夫,我学。”
邱冲笑了“今天中了你们的老千,刚才我本来很有火气。现在,我想通了。”
“牌风这样不堪,于南北派都有责任,不正门风,何正牌风。爸,我想变强,强到能像你一样,让更多人知道,打麻将,还是技术活!”
邱冲跪下。
“爸,我想学麻将!”
6.
三年后
“世界麻将锦标赛中国仅列37名,竟被欧日联队完爆。”
邱正戴了眼镜,眯着眼睛看到电视上滚动播出这则新闻,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爸,我该走了。”
“去哪儿?”
“当然是去干欧洲佬和日本佬。”邱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盘子放到邱正面前,冲他一笑。
“你凭啥?”
“不和你废话,走了。”
大门关上后,邱正忽然看到那张大盘子,走上前摘了眼镜仔细端详。
片刻后,他笑了。
“我老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射进房间里,盘中有六十张麻将整齐排列,折射出晶莹透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