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梧寒国本有三位皇子,呈三足鼎立之势。九陌大司命素来清心寡欲,不问凡尘俗世。可如今随着云絮加入了太子阵营,这多年以来的微妙平衡便潜移默化地一点一点地被打破。
毕竟是大司命的弟子,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本领,她的存在无疑令太子的势利更加稳固了一分。
夜半子时,摘星楼顶凉风习习,卷起九陌的长袍猎猎作响。他好看的眉眼不染丝毫情绪,默默地观望着夜幕之中的星辰,掐算着公主出嫁的良辰吉日。
末了,他垂首唤道:“巳月初一未时。”
半响,见无人回应他才微微侧身,道:“阿絮,还不记下时辰?”
可身后分明空无一人,只有摘星楼顶烛火摇曳,一时空寂凄凉得可怕。
九陌的眸子骤然暗淡下来,竟对着虚空无声的叹了口气。多年的陪伴他已然习惯了身后立着那道顽劣却又不失可爱的身影,一月过去,竟仍是无法适应。
而这一月以来,九陌亦是听过不少风声。在云絮的全力支持下,太子又将一位亲王收入麾下,一时风头无两。就连太子府邸云絮也亲自布置过其中格局,甚至布下了一道结界,以防不测。
九陌也一时怔然,他的劣徒素来胆大顽劣,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也能为了一人做到这般谨小慎微。
再次见到云絮时已是两月之后,彼时九陌正一袭白袍立于灼灼桃花之下,那娇艳的颜色似乎给他也添上了一丝烟火气息。
云絮站在府外正凌空走来,她落到了九陌身前,两月不见她的术法修为似乎更为纯熟了。只见她笑着道:“师父,几月未见,可有想念阿絮呢?”
他微微启唇,正欲开口,不远处一个男子的身影却冲云絮招了招手,高声道,太子正寻她有要事相商。
云絮挥手应了一声,便朝九陌行了一礼,说着“改日再来”便急匆匆地便往太子府赶去。
九陌仍立在原地,桃色花瓣落了他满身,他薄唇轻启,缓缓开了口:“想念的……”
只不过人影已走得太远了,而他的声音又太轻了。
六
弹指之间,光阴流转,三月已过。梧寒国如今的局势已经分外明朗,太子盛煜稳坐储君之位,三皇子与五皇子已无法撼动其地位分毫。
可九陌总隐隐觉得不安,认为这局势的转变来得太过顺利无阻,恐生变数。
他本从不关心朝中势利格局,然而如今唯一的弟子已入太子阵营,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去太子府邸的那个夜晚,云絮和一众太子心腹正留在书房商讨要事,太子倒也不避嫌,直接让人将九陌也请了进来。
“师父?”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云絮只一眼便认了出来,连忙快步上前,压低了噪音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难道师父也入了太子阵营?”
九陌伸手抚了抚少女如墨般的长发,笑得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宠溺。
从她选择太子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没了选择。如今虽然明知太子此举意在把他这个高深莫测的大司命也拖下水,但他也已别无选择。
其实不论哪一位皇子登基都不会撼动大司命的地位分毫,可九陌不明白,为何云絮会这般急着入仕,又为何偏生选中了太子。
或许只因那日册封典礼,高墙之上的惊鸿一瞥罢,毕竟儿女情长这些东西他总是最看不透的。
能看见云絮的日子总是很少,但每一次九陌总会发觉她的面色极差,她自己无甚所谓说是太过操劳而已,但九陌知道那分明是灵气亏损严重的模样。
这一次,他没有光明正大叫人通传,而是入夜悄悄潜进了太子府,以他的修为瞒过府中侍卫轻而易举。
他看着府里的谋士商讨了一个时辰后终于依次散去,可云絮却始终没走,到最后竟只剩下她与太子两人比肩而立。
“走吧。”太子说道,微微转动了桌上一个茶盏,一条暗道便从帘幕后显现而出。
待两人进入暗道不久后九陌的身影也立在了太子先前站立的地方,他循着同样的方法也进了暗道。
一路上,他心神难安,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心头。等他终于走到密道的尽头时素来镇定自若的大司命居然一时呆愣在了原地,面如土色。
眼前的少女正盘坐于刚画好的咒印之中,双手结印,地上的符文也随之忽明忽暗。这个阵法似乎格外高深,云絮额头不断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眉目紧锁,不敢松懈分毫。
而在云絮周身,这间不大的密室里,居然还另外刻画了九十八道子阵法,只差一道母阵法便能大功告成了。
“阿絮!”
即便知道云絮此时紧要关头,受不得打扰,但九陌必须阻止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云絮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师父……你怎么在这……”接着她又开口解释道,“这是聚灵阵法啊,能将大气运吸聚于太子府里……”
“你仔细看看,这图画阵法的血里雪玲子、伏魔草、落牙笙有三味材料都被篡改了,如今这已不是简单聚灵阵法,而是聚魔阵法!”九陌素来镇定,从未如此大惊失色。云絮一时也慌了神,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顾名思义,聚灵阵法能汇聚灵力、气运,聚魔阵法则反之,能汇聚阴邪、魔障,那等力量可是聚灵阵法的百倍不止,只不过太过阴邪的力量稍有不慎便会引人入魔,坠入深渊。没想到太子贪念如此之大,竟然擅自篡改了法阵,怪不得势利扩张如此之快。
而如今一旦母阵结成,九九归一无数邪祟蜂拥而至,不仅太子保不住,整个梧寒国的百姓也不能幸免于难。
必须终止阵法!
可是……
“可是事到如今,阵法一旦终止,那大司命你唯一的弟子可就保不住了呢。”太子看了过来,面目有些狰狞,哪里还有从前那风流倜傥的模样。
九陌缓缓走到了云絮身前,这一次他抬了抬手,却没有抚上她的长发,而是落在了她的脸侧,看着少女正苦苦支撑着阵法,眼里满是挣扎和不忍。
他说:“是师父没有管教好阿絮……不是阿絮的错……”
说着他胸口骤然一痛,直接吐出了一口心血来,一时间无数邪祟、灵魅汇聚一处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而云絮却发觉肩头压力一散,自己毫发无损。
是九陌将阵法牵引到了自己身上,强行篡改阵法的主导权更是受了足以之命的反噬,如今无数邪祟四处汇集、蜂拥而至都饥渴难耐地吞噬他这一身充满灵气的血肉。不过呼吸之间,他已宛如一个血人。
“师父!”
云絮飞扑了过去,哭喊着想要驱走那些邪祟,却始终是徒劳。
“若是阿絮还喜欢太子……师父也不会反对了……”九陌一张俊逸的脸上此时血迹斑斑,没了往日的仙风道骨。
不是的,不是的!
阿絮不喜欢太子,阿絮不喜欢的!
可她此时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地呜咽着摇着头。
“日后师父没法再护着你了,拿着它会有人保护你的安危……”他的血肉早已被撕咬得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却始终神色平静,只一双看着眼前少女的眸子里,藏着浓到化不开的情义,从未言说过的情义。
说着,便把一个通体雪白的玉镯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套在了云絮的腕间。
“不要报仇……”这是他留给云絮的最后一句话。
“师父!”
那个夜晚,整个梧寒国人都听到了那凄厉至极的哀鸣声,响彻了整个夜空,久久不散,摄人心神。
七
纵横梧寒国的大司命九陌其实一直以来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前朝皇子。
只不过他清心寡欲,无意皇族权势,亦心系天下黎明百姓,不愿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太平盛世纷争再起,血流成河。
于是他甘愿为臣,以大司命的身份守护天下。
可他一身逆天修为让当今皇族仍对他忌惮不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太子盛煜便是在这番处境下找到了云絮。他以一国储君的身份起誓,若是云絮能助他一臂之力,最终荣登帝位,他不仅不会对九陌心生杀意,更会令其稳坐祭司之位,长盛不衰。而若是其他两位皇子登基称帝,九陌只怕是……
于是云絮才会毫不犹豫选择地入仕,竭尽全力辅佐太子,只为她的师父能够安然无恙而已。
可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许久之后,云絮才知道原来师父当日套在她腕间的玉镯,也并非寻常之物——那是前朝帝王赠予自己皇后世代相传的信物。
他的这一生,分明什么都做了,却分明什么都不曾言说。
那一夜过后,云絮悲痛欲绝,终于远离了皇城,在这阴寒之地盖起了一座楼宇,名曰:离楼。
她会满足信徒的愿望,不论善恶,只要能出得起她感兴趣的酬劳。所以,这三年间她其实一直是在助纣为虐的。如此逆天而为,必遭反噬,她却丝毫不惧,支撑着愈加残破不堪的身子坚持等了一日又一日。
终于,这一日,小如告诉她一位白裘女子到访,并带来了一副画。那画上之人即使化为灰烬云絮也不会忘记。
于是云絮推开了阁楼的门,亲自前去接待。她甫一走出回廊便看见了来回踱步的女子,于是她开口唤道:“好久不见了,羽族公主。”
人影回首望去,却并非窃衣的模样。她吃了一惊,犹疑着道:“你是……他的弟子?你是云絮?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也难怪女子吃惊,当初的云絮那般娇俏活泼,顽劣得不成样子,哪似如今这般神态厌厌、弱不禁风的模样。
“你不是羽族公主?看来我猜错了……”云絮微微诧异。
“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云絮收敛了神色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道:“无论你是谁,总之多谢你许下这个交易,让我多年以来的心愿终于能够了却。”
说罢,一展画轴,那画上玉树临风的男子分明是当今太子盛煜的模样。
女子却是不解地望向她:“若是你真想要他的命,为何你不早些自己动手,何苦非要等人主动提出这个筹码?”
云絮笑了笑,却不做解释。
她从来知道的,如她师父那般的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储君被杀,朝局动荡,天下必将纷争再起、血流成河。多年前的悲剧他不愿再重演了。所以,他甚至临死之前,最后一句嘱托都是:不要报仇。
她答应了的,就不能食言。
但是,若是别人想要太子的命,那她便也不算是违抗师父的命令。
整整三载,她终于还是可以为他报仇了。
她分明那样惧怕她的师父,可又那样喜欢她的师父。
女子临走之际,云絮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公主可还好?”
女子脚步顿住,回首一字一顿道:“公主一月前已经死于战火,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命令就是让奴婢前来许下心愿,得以报大司命之仇。”
云絮猛然抬首浑身一滞,一时难以置信。
八
夜半,云絮立在了摘星楼顶,她的手抚上了长廊柱子一时微微愣神,仿佛一时间回到了往昔,师父正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让她记下良辰吉日。
这么些年,每一次的施法过后反噬便如附骨之蛆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没几日好活了。
她终究是悟性不够、天资欠佳,到底还是做不到如她师父九陌一般始终心怀天下。
她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能容下一人而已。
下一刻夜幕之中无数桃色花瓣漫天飞舞,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宛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太子盛煜的卧榻前。月光反射出利刃的寒光,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