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

    Ann走进诊所的时候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南下的冷风让未来得及干透的发尾稍微有些结冰。Ann照例在隔壁咖啡馆要了一杯玛奇朵,抱着滚烫的热饮消失在高楼川流的人群中。

    客人约在10点,还可以闲上一个小时。

    工作间隙Ann会看看Tina的微博,在那些细碎的吐槽和雀跃的心情下一一点赞,看她一如既往戏谑地抱怨着其实不错的日子。她慢慢学会平静的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还有Tina的消息。日子不停息涌来,所有那些灭顶的悲伤和绝望,都被压缩在某个角落,阳光照不到的黑点。

    Ann曾经深深地爱着她,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年纪,这也是近两年才想清楚的事情。那么真挚而复杂,隐忍而热烈。接近、试探、明示、暗示,Ann觉得Tina总是有感觉的,什么感觉呢,连Ann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她是明白的。Tina是个聪明的姑娘。

    Ann也很聪明,在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拥有那个小鸟一样自由的姑娘之后,她失落、忧郁、沉默、绝望,思考,然后就升华了。她从一个聪颖深情的少女蜕变成了智慧温和的女子,就像一瓶清透的女儿红升级成了皇家礼炮,再醉人,也只为一人陈酿。

    人总是要怀念一个一去不复返的人。从15岁到25,Ann追逐、争取、回避最后小心安放这段情感,从小心翼翼不敢多撇一眼,到不再胆战心惊地记起,她像怀珠的贝发出看不见的柔光。助理说她亲切,然而会被人说亲切的人,原本应该是给人感觉疏离的吧。Ann终于成了人们口中那一类有故事的女人。

    Ann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总是散发着五月阳光一样的温暖。

    Bill偶尔会给Ann一个越洋电话,笨拙地寻找话题,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浪费在了并不尴尬的沉默和Ann的轻笑。多么笨拙啊,程序员真是注定孤独终老。

    其实是Bill怕Ann孤独终老。

    在他们20岁那年一个普通的日子,他发信息给Ann,说:如果你25岁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就结婚好不好。Ann甚至没有考虑一下就回答了:即使Tina仍然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可能有些过分。Bill是知道Tina的,他们都是高中同学,他们共同度过了后来Ann最为珍视的三年青春,他知道Ann对那个女孩所有的迷恋。

    Bill说,是的。

    Ann想,那他大概不爱我吧。或者他大概不会爱人。于是花了两秒钟考虑,说,好。

    这是她25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11月的寒气已经让人不愿出门,她想自己还是应该快点回到南方去。

    高中毕业后Ann就开始变得怕冷,偏偏还追着Tina到这个北方的小城,尽管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待在室温28度的房子里Ann的双手还是冰凉。

    那时候明明还是我给Tina暖手呢。接开水的间隙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水漫得有些满。Ann不喜欢戴手套,总是抱着一杯热水暖手。透明的玻璃杯晕着水汽,隔着世界飘渺而温润。

    Ann盯着杯子想着今天的客人。这个客人她是知道的,这个城市无数千金的梦,年纪轻轻四方游走,一年前回到本市时似乎还是一件大事。助理帮他预约的理由是“幸福感低”。这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幸福,多么稀罕啊。如果世上所有不幸福的人都需要治疗,那她那小小的诊所不是得爆炸了。

    这个客人走进诊所的一瞬间Ann有些微的愣神。他一定是个诗人,她想。

    Ann没有见过气场这样强大的人。这个小小的诊所里,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达官显贵,商界精英,在这里他们都是她的病人。Ann觉得这个人她不能掌控。

    他走近和Ann握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Ann忽然发现她忘在窗边的热水已经冷掉。

    他说:你等一下。然后拿起玻璃杯去接了一杯热水回来,说你抱着它。

    Ann忘了她说了什么话,问了什么问题,回忆起来都是玻璃杯的棱角折着微光,她将杯子举过头顶,说这种玻璃里加了微量的钴,是Tina的实验室烧出来的,阳光下能看到冰蓝的游丝。她转头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倚在他的肩膀上。Ann终于问他你为什么不幸福,他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Ann闭上眼任自己倚在他怀里。

    他听Ann对Tina的眷恋,对世界的冷漠,听她说25岁就是她生命的终结。他给Ann讲他跌宕的童年,异国的海岸,游轮上的舞会,灯红酒绿,虚浮又无比精彩的人生,讲他生命中迎来送往的女人,讲他又爱又恨的父亲。他们放下所有的线帘纱曼,点起蜡烛,窝在Ann的白云沙发上,像临终的人一样,讲述着所有生前的秘密。

    他们在Ann的诊所待了整整两天。

    那是Ann最后一个病人。她回家后蒙头睡了一天,醒来后发现有一个Bill的未接电话,她打过去是Bill欣喜的声音说他的项目完成了,可以提前回国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他说,“Ann,我想我是爱你的。”

    Ann关了诊所,退了房子离开了这所城市,回到那座南方的小城,那里有父母给她和Bill买的房子。

    春天就要到了。

    婚礼后的一个下午,Ann和Bill一起在院子里拆着朋友的礼物,一个来自从前城市的包裹,是Ann以前常去的咖啡馆老板寄来的,除了她的礼物还附了一个包裹,说是有人送到诊所,但是被告知已经搬走了,寄放在她那的,于是一并寄了过来。

    Ann打开那个包裹,是一只漂亮的玻璃杯,薄而精致,熔着五彩的琉璃,流光溢彩的颜色,可惜在长途颠簸中已经碎了一角,杯身蔓延着细碎的裂纹。

    Bill说,真可惜。Ann说,是啊。

    碎掉的玻璃杯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Ann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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