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修修补补。——尤金·奥尼尔”
亚当死了。
车祸。
在塔姆布雷洛弯道。
“轰”地一声,赛车冲出了赛道,四分五裂。
亚当死得很快,一瞬间的事,不痛苦。
法拉利车队给了他的妻子很大一笔慰问金,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悲伤,他还有两个孩子。
这次死亡不见得不是件好事。
亚当快三十岁,已经过了赛车手的黄金年纪,早该退休了。他嗑药,赌博,绯闻满天飞,欠了一大笔钱,于是不得不继续参加比赛。他的压力很大,尤其是最近F1联赛连连失利之后每次酗酒都会家暴他的妻子。要命得是狗仔对亚当一家的关注一点也没有随着亚当事业的持续走低而松懈。亚当的死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公司大方的花钱给他做了宣传包装,“赛道的神祇”,“雨天的弯道之王”……,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亚当发誓从没有这么荣耀过。在将来,他的妻子会带着孩子改嫁给一个忠实可靠的男人。孩子们会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记着他的好,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的激烈争吵,没有观念认知上的不可逆冲突,亚当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将会永远是慈爱,勇敢,无所不能的。
“你觉得荒谬是正常的,”我对亚当说,“到刚才为止,你已经死了一分钟。”
亚当这个时候终于注意到我了。
我指指四周的虚空,他有点不确定的问:“你是上帝?”
“我是成熟体。也就是大概死了2的30亿次方次后的你。”
“我……我不记得……”
我打断他,“你的灵魂太过庞大,现在的‘你’是完整的你的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片。你当然不记得。”我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表示渺小的手势。
“这么说海德格尔是正确的了?”
“世界是灵魂的碎片?”亚当有点不确定的问。
“不止是海德格尔,费尔巴哈,培根也是正确的。”
亚当脑子转不过弯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要问我世界到底是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地狱吗?你知道,我不像是能去天堂的样子。”
“不,我们现在去转世。”
“转世?”
“对,我知道你的信仰指导你,让你不相信轮回。但它确实存在。”
亚当沉默了一会儿。
“那我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不是会什么都不记得?变成一个完全崭新的人?”他顿了顿,像是在措辞,接着说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深爱着我的妻子,尽管我伤害了她。我不想……不想就这么忘记她……你理解吗?”
我回头看了眼面容憔悴的亚当,他也期待的望着我。在他的眼里,我的形象可能是一个男人,也可能是一个女人,但更可能是一个象征着神秘的模糊符号。亚当可能搞错了什么,对于能不能理解人类复杂情感这一点,性别不重要,身份不重要,在这里,甚至连是不是人也不重要。我说道:
“我相信你深爱着你的妻子。因为她也是我的妻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你现在应该想起了很多东西,对吗?没有了人脑的束缚,你的灵魂是完整的。你在这里待得越久,觉醒的就越彻底。我们快点走吧,现在还远远不到你觉醒的时候。”我自顾自的走在前面。
“也就是说我脑子里的那些记忆都是真的?”随着记忆苏醒的越来越多,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冲击着他的认识。亚当的脸色泛起了一种脱力般的苍白。
“我已经死了很多次,是吗?”
“很多很多,每天,每时每刻,成千上万次死亡。”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个和我一样的人?”
“只有你一个。你是独一无二的。”我补充道,“我们为了你创造了这个世界。”
“海德格尔,黑格尔,休谟,马克思,胡塞尔,克尔凯郭尔,加缪,萨特,弗洛伊德,荣格都是我?”
“也包括他们的追随者和信徒。”
“我是释迦,也是耶稣?”
“同时也是他们所有的教众。”
“牛顿和胡克,达尔文和华莱士,拿破仑和威灵顿……”
“所有所有。”
“可是我不懂这有什么意义……你们创造了一个个相互矛盾,甚至完全对立的我……”
“不,这很有意义。”我扶正亚当因疑惑而低垂的头颅。
“古中国有句老话‘理越辩越明’。没有什么是完全正确的。只有在无止境的辩论,争锋相对里,你才能获得更大更好的智慧,无限接近于‘正确’。”
“‘正确’很重要吗?值得为了它创造整个世界?”
“不。创造世界仅仅因为你。为了你的成熟。你要在追求‘正确’的路上变得越来越成熟,直到能承载‘你’完整的灵魂。”
“我不太懂。我好像缺了些东西。”亚当皱着眉头,试图像我解释什么,“我是说我的脑子里现在有很多人在持续着争吵,非常大声的争吵,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父子,师生,也可能是间隔数个世纪的长者和杰出的晚辈。而且看起来谁都不服谁,毫无缓冲的余地。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缺了什么。”
我欣慰的看着亚当。
“这就是你需要死亡无数次,转世无数次的原因。”我接着说,“你需要去经历,去获得知识和经验,等你的智慧庞大到能够让他们不再争吵,完全统一在一个理论之下,你就成了我。”
我挥了挥手,示意亚当终止这个话题。
“你的下一世是一个身患疟疾的黑人男婴,由于缺少特效药,你同样去世的很快。但你将是最后一个因为缺少特效药夭折的孩童。你死后来自东方的科学家发明了救命的药剂……”我对着亚当眨了眨眼睛。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迟疑地回答:“那个来自东方的科学家也是我?”
“对。身为男婴的你死后再下一世就成了那个东方古老国度的一名女科学家。”我狭促地对着亚当笑,“你差点就可以救自己一命。”
亚当摇了摇头,“已经无所谓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在这个世界上‘我’每天都在拯救着‘我’,‘我’也每天都在伤害着‘我’。”
他深深吐了口气。
“我或许有点明白什么了。”
我停下了脚步,因为地方到了。
亚当还有问题想问我,但是忽然之间他觉得非常非常疲惫。他强打着精神问我:“我还要死多少次才能完整?”
“很多很多,千千万万次。不用着急,睡吧。”
一块碎片包裹着亚当走了。
亚当死了。
疟疾。
在非洲的贫民窟。
他还不能很清楚的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认识。
死亡就突如其来的降临。
他模糊的觉得应该有一个女人会哭得撕心裂肺,然后变得很难过。
“到刚才为止,你已经死了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