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暫離人情世界的旅行

一趟旅程的結束,總是很容易就到來,本來打算路途中讀完的「草枕」只翻到一半。果然,啟程前多少的雄心壯志,少點堅持,都會被行走與趕路的疲憊悉數消磨掉。這兩三年來,我未曾敢想,一個人的旅行是「尋找自我」之類的行為,畢竟,自我什麼的,大概並不是「尋找」而來的。「自我」並不比社會來得簡單,儘管自我亦有所謂基礎的組成與結構,它與社會本身一樣不斷變動。伴隨所見之人,所讀之書,所感之情之變化,自我可能或是搖擺,或是隱藏,又或顯現。輕易就說去「尋找自我」什麼的難免低估了「自我」本身的神秘品質。

西の滝 竜水寺

這次旅行,大概只是如夏目漱石所言——「暫時離開人情世界」。這樣一來,我大概有山水派詩畫的情結,一種在日本風景的一草一木中可以找到寄託的精神性。這當然不是說中國并無此「境」。只是,我所嚮往的孤寂之境多被人潮俗世所擾,而這種精神性又在日本文化中扎了根,譬如禪宗,今日尚能較易尋訪。此外,亦不得不承認,自幼受日本文化影響之深,且不說影視這類媒介文本,還有文學音樂等。想來,中學時便鐘愛一個日本隨筆系列,那時還經常模仿德富蘆花的筆法來寫作文,還真的有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

回過頭來想,我對旅行的渴望就如芭蕉所言「日月乃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為旅人」。若生命當如微露般無常,而每日的人情世界充斥著功利和浮躁之氣,似色彩濃厚而又渾濁的浮世繪,那麼,哪怕自己尚未有足夠的信念去除一切世俗之物,也不妨在一個人的旅行中,在于自己的對話中,與風景的對話中,去想想究竟如何面對或者說安置自己的七情六慾。整個旅程,可能是因為常在山野間徒步或騎行,概念化的思維似乎漸漸敗給肉身的感受而鬆了綁,於是乎,這一解縛過程,在精神層面上,變成了最大的得著。

第二次來日本,雖然不再怦然心動,但是仍然被這裡的街道、房屋和植被所吸引。日本之所以如坐同一班飛機過來的一個旅客所言「百去不厭」,大概是它自己地方上所有的,Benjamin所說的「tactile appropriation」。簡言之,這裡的人與物的關係,空氣中隱隱約約可以分辨的味道,信號燈的聲響,電線桿的佈置,拐角的便利店,鳥的叫聲,人們走路和說話的方式……和其他地方一樣,這裡也會在自己的時空中編織出它的「日常」。而外來的我和那些憧憬這裡的人一樣,只是貪心地想捕捉這個地方上的光影和聲音,以及,那些可以喚起記憶的氣味——不僅是我去年跟Elsa說的「消毒水味道」以及延伸討論的資本主義氣味學,還有木頭、青苔等的味道。後來發現段義孚已經在他的「空間與地方」一書中提過,氣味是如何能作為一個地方的感官和記憶來源的。

男木島

栗林公園

抵步高松時,天色陰沉,屋島日落並無指望了,便去了栗林公園。對於園林,我整體興致不大,對於這種留有昔日強烈階級區隔的,展現權勢的創作物,常給我一種整齊劃一的壓迫感。走在那些細砂小道上,還有小石坡,流水與橋,亦會想起曾經到訪的揚州與蘇州園林。與喜歡藝術的Joanna圖文共享,她說,日本的園林與蘇揚的私人園林不同,乃是沿襲唐朝皇家園林的「仙境」而造山水的。經她指點,走到「檜御殿跡」前,便明白「遺風」在何處。建築物的線條還有草木的打理方式,給人的視野之寬闊,縱使未能稱得上恢弘,卻確確實實感受到一種大氣的風範。

栗林公園

赤燈塔

從栗林公園散步到高松港,可以看見「烏冬面之國的金色毛球」中提過的「赤燈塔」。跟台北的漁人碼頭相比,這裡遊客甚少,多是周遭的居民來健身、聊天甚至釣魚,並沒有那種熱鬧的景區感覺——嘈雜的聲音和滿眼的紀念品商店。這裡更像香港科學園的海旁道,跑步的跑步,散心的散心。赤燈塔的玻璃墻帶點現代設計的直白無趣,但是那閃爍的略深沉的紅色還是相當惹人憐愛的——那麼努力地想留住人們的目光,儘管最後還是成為這個城市日常生活的一份子。相對來說,台北那個最北的燈塔還有香港蒲臺島上那個孤獨的小燈塔,卻似乎因為與人情世界拉開一段距離而變得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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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松赤燈塔

男木島

瀨戶內海的空氣大概混雜著海鹽、泥土、還有被陽光與水汽長年烤炙或侵蝕的石頭和木頭味道。因為國際藝術節,瀨戶內海已然成為近年來的「打卡」聖地之一:譬如直島有安藤忠雄的地中美術館和草間彌生的南瓜。但是我這次並沒有打算進行完整的「跳島之旅」,只是選擇了更靠近高松的男木島、女木島和小豆島。男木島是一個資料顯示只有180位居民的垂老小島,而且面積小到不怕迷路。一下船,就看到了西班牙建築師設計的「男木島之魂」(這裡還有一個有趣的藝術裝置:被我戲稱行走的蘑菇的「步く方舟」),雖與這個島的傳統民居不搭調,但是這裡的貓似乎已經愛上了它,且白色的外觀亦未至於造成視覺上的衝擊,而雕花的設計頗似海邊偶然遺落的鏤空的針織手帕,整體來說無傷大雅。此外內裡便收納了船票、紀念品和咖啡販賣的功能,走一圈回來,可以讓已經上了些許年紀但是一直親切地微笑著的店員沖上一杯冰咖啡,觀望碼頭,不怕錯過班次稀疏的船。這座小島的一角需要拾石階而上,木結構的民居和藝術節的展品則散布其間。為了不給當地居民帶來困擾,很多醒目的指示牌會表明此路不開放之類。這大概是而今很多社區的文化保育需要謹慎處理的一個界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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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木島之魂


男木島

我來的這天遇到的似乎都是「貓奴」:偶遇的幾位日本遊客,問我的話都是有沒有見到什麼貓。各種花紋的貓,以及關於貓的小海報亦到處都是。而那些海報幾乎每張都是典型的日本治愈系電影的風格,譬如展現貓在樹上溫柔守望著小孩,儘管さくら貓事實是指做了絕育標記的喵星人。不過對我自己而言,印象最深的是在靜默地與棕黑色屋簷和墻角相稱的白色小風車,還有在略顯凋零的地方綻放著的向日葵。努力地向著風,向著太陽,幸福與清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存續本身,而「美」更多是自然而生的。但願,它們不會變成我記憶中的「小確幸」的符號,而是一種對抗風雨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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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木島

女木島

從男木島坐船,很快就到這個更大更平坦的女木島。這個島因為桃太郎的傳說又名鬼怪島。女木島似乎比男木島顯得更樸素,路上亦不見遊人,不過在家門前的田上耕作的老婆婆見到我會跟我打招呼。這裡的住吉神社,跟男木島上的豐玉姬神社一樣也見荒蕪氣息。而就當我站在一處斜坡上眺望由田、屋還有海構成的風景時,桃太郎打鬼怪的洞窟的管理員大叔開車經過,載我上山。幸好他的日語相對其他遇到的本地人來說,口音不重,更容易聽懂。大叔說所謂的鬼洞其實是海盜的藏身之地,儘管我的回應「對於政府來說海盜就如鬼吧」讓對話差點變成尬聊。而當他帶我參觀洞窟並且告訴我桃太郎的故事是菅原道真撰寫的時候,想起這正是去年看過的太宰府供奉的學問之神,不禁感歎微妙的緣分,大叔也笑了。下午回去時去了一趟屋島四國村,遇到四位台灣的遊客,也是有趣的經歷。

女木島

小豆島

小豆島并不小,巴士的時刻表必須備一份。旅館的服務員大叔聽我說想去龍水寺時有點為難,說了幾次沒有直達的巴士,山路難走。在我的堅持之下,他拿出了一張「四國遍路」的地圖給我,給我標示怎樣能抵達。也許,他會誤以為我是虔誠的佛教徒,是來這裡朝聖的——「四國遍路」是指沿著平安時代高僧空海在四國的修行之路走訪八十八所寺廟。雖說在池田港之前的農免口下車,沿著看似機動車道的斜坡路一直向上便可,但是走起來並不輕鬆。不過在山腰位置,我再次遇到了順風車,便省卻很多體力。果然,就如看過的照片一樣,登上龍水寺的石階,轉身便可以看見一路的石燈籠和遠處的瀨戶內海,那種肅穆靜美之極致讓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依山而建的寺廟與四周之物融為一體,有著道不盡的孤寂之感。看到一老婦在打掃,試著打招呼後,她笑著走前來帶我參觀寺廟,講了很多我並不是很懂的故事,念一句佛教用語還是供奉之名,還有讓我喝了這裡的湧泉「龍水」。原來這裡只通電不通自來水,而且有時會有成群的猴子出沒。說我遠道而來,她還送了我一個紀念品,並且目送我走下寺廟,說有緣再見。而走下石階便看見正在修剪枝條的主持,一番問候和感慨之後,便告辭下山。

西の滝 竜水寺

之後亦去了橄欖公園,但是不得不說這裡的風景人工仿造的痕跡略明顯,遊客甚多,排隊擺拍,反而有點乏味,於是我很快就決定打道回府。而途中正好可以從「天使之路」散步回旅館,恰好遇到了同一班飛機的香港母女,便作伴同行。順便一提,旅館就在「鹿島海水浴場」對面,小巧的日式房間可以看海,而且溫泉和食物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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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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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之路

伊予大洲

梅雨並未消停,「下灘」的日落也是沒有什麼指望了。在松山安頓下來便坐上火車去伊予大洲。這個昔日的下城町,而今已相當冷清,老街的店鋪也多是休息。這座小城好似被埋藏在昭和老電影的影碟堆中一樣被人遺忘。臥龍山莊比想象中小巧得多,可以眺望河川的「不老庵」卻有種莫名的「文人情懷」。順著管理員所指的方向,可以走路到大洲神社。稍作參拜,便離開。走下石階,看見石鳥居,便認出了,這是網上流傳的「東京愛情故事」的聖地巡禮視角。不過此刻,石階上滿是枯枝敗葉的感覺,石墻也爬滿了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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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洲神社

遠觀大洲城,甚為驚歎:這座據說是復原了木結構的名城,與青山綠水以及其倒影一道構成一幅靜美的水彩畫,讓我想起當年在宏村所見之景。通往大洲城的路雖然不及大阪城氣派,但是每一回頭的風景都讓人為之傾倒。站在大洲城的第二層,可以眺望山水和小城,再登高一層,便愈感風景之澄明。而回到大洲車站,遇見了在城堡里的日本遊客,恰好同路回松山,他更是帶路去看松山市裡的道後溫泉和夏目漱石紀念碑。聊天之際才知道,他並不知道大洲是完治的故鄉,亦對我去過的幾個小島未有聽聞,更不用說我即將要前往的四萬十市……他也認同我的說法「日劇好厲害呢」。


大洲城

高知

松山去高知的話,高速巴士比較方便。出發去高知縣下面的四萬十市前,我也去參觀了「龍馬傳」取景地「土佐神社」以及去伊野的和紙博物館體驗了手作和紙(天氣不好打消了去室戶看海的念頭)。

土佐神社

四萬十

幾年前的日劇「遲開的向日葵」里,生田斗真Toma所演的角色正是在迷惘的人生拐點來到了四萬十這個偏遠的鄉鎮工作并重新認識了自己的生活價值,而真木陽子所演的角色則是被「遣返」回到了四萬十這個鄉下做醫生。前者大概是一味掙扎著尋找自己生存意義的迷失青年「代表」之一了,後者可謂是不能留在自己憧憬的地方的人的典型。這些年我一直想看看,Toma在這個滿眼是青山、河川和稻田的地方看到了什麼。於是我這次的旅程從瀨戶內海來到了太平洋沿岸。從高知坐火車直達四萬十市的「中村站」,下來走到觀光案內所,存放了行李,租了單車,買了雨衣,便朝著出現在電視劇中的沉下橋出發。赤鐵橋,也就是Toma趴著發呆的橋,有著一掃陰沉天氣的鮮艷紅色,與被喻為「日本最後清流」的四萬十川和兩岸的綠野以及散佈的民居相映襯,已然是一幅富有張力的風景畫——夾雜著工業文明的記憶,而又失去了侵吞自然的威脅感。過了赤鐵橋不久,雨又開始下了,雨衣貼著皮膚,很是悶熱,而且風把連帽的部分掀起來,要不時去拽它,甚為狼狽。雨勢見大的時候,路過一間觀光船的簡易鋪面,我趕緊停下避雨。走的時候我跟店家說,「行ってきます」,店家還跟說了句「頑張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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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鐵橋(回程時的視角)

佐田沉下橋離出發地約七八公里。一路多是農田和樹林,靠近橋的那斷路變得窄小和傾斜。而我在這個騎行過程中,腦海里不時閃現的卻是「小森林」的畫面。大概一個小時左右,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有時會想,若果我日常中能有如此膽量和毅力,那該會減少多少苦惱呢?不過這樣想的話,就會無法享受此刻的風景。推著自行車走在橋上的時候,本來畏水的我其實有點小慌,但是都來到這裡了,豈能輸給自己小小的恐懼?走過佐田橋,見到一家喫茶店,可惜今日休息。幸好還有一個可以稍作休息的亭子和洗手間。然而此時發現自己沒有帶上乾糧,於是在飢餓和疲憊的驅趕下,我還是回程了,找到一家便利店喝上了熱咖啡和吃上了熱飯糰。然後繼續去了一座神社才結束整個騎行,打車去了山上的旅館,泡上了露天溫泉,喝到了日本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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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田沉下橋


山上的旅館

些許無奈的是,第二天離開四萬十回到高知市內的時候,天終於放晴了,一下子就異常悶熱。而我竟然沒有當機立斷去宿毛看海,回去登高知城,某種意義上算是一個失誤。不過,坐上從高知到高松的火車,穿過大步危的峽谷,眺望其湍流時,我忽然覺得,也許一個旅程留有遺憾未必是壞事。畢竟,世事總是不可預料,未滿的狀態也許恰到好處。

開往高松的火車沿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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