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丰沛想象与狡黠技法书写史诗

本文原载《纽约时报》，本文译者：董楠

本文为马尔克斯的悼文。加西亚 马尔克斯在2014年4月17日离世。

魔幻现实主义的魔法师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星期四在墨西哥城家中逝世，享年87岁。他以丰沛的想象力与华丽狡黠的技法，在小说中营造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奇景：失眠症与健忘症成为流行疾疫、承载死亡秘密的魔法葡萄、无数黄色花朵整夜从天而降、大片渗出鲜血的百合花、被困在拉美丛林里的西班牙大型帆船，还有一出生就带有主人烙印的牛犊。

这样的画面不仅显示出他无穷尽的创作才思，也证明他包罗万象的艺术想象，能在庸常中捕捉特异之处，在奇幻中发现似曾相识。在《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族长的没落》(The Autumn of the Patriarc)和《霍乱时期的爱情》(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等小说中，加西亚·马尔克斯把一整块大陆的历史书写为神话，与此同时又为人类状况勾勒出一幅拉伯雷式(Rabelaisian)的图像，展现出一个狂热的梦，爱与痛苦乃至救赎无休止地循环往复，如同时光中的莫比乌斯环。

当然，现实与超现实、日常生活与寓言的交织，是20世纪下半叶拉丁美洲等地盛行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标志性手法。在当时的拉丁美洲，历史的恐怖与错乱往往超出逻辑、理性与传统叙事技巧范畴。譬如有“暴力”(La Violencia)之称的哥伦比亚内战，在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令30万人丧生，是马尔克斯口中的拉丁美洲“特大号现实”之一，这样的现实要求一种超越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理性的表达方式。

不过，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回忆录《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Living to Tell the Tale)中说得很清楚，他对这些梦幻场景的迷恋源自童年和家族史，当时正值他的祖国内战与政治剧变。祖父把自家工坊的墙壁刷成白色，绰号盖博(Gabo)的小马尔克斯可以用这个诱人的墙面随手涂画，肆意畅想；祖母每天都给他讲自己经历的那些幻相——没人推动，摇椅自己摇来晃去；“花园里茉莉的香气好像看不见的鬼魂一样”。

童年时代，马尔克斯住在僻远的小镇阿拉卡塔卡，那里如同荒蛮的美国西部，干燥的龙卷风、折磨人的旱灾、突如其来的洪水、蝗灾，还有“风卷落叶”般众多追求财富的人，他们被联合水果公司带来的所谓“香蕉狂潮”吸引而来。阿拉卡塔卡为《百年孤独》中虚构的马孔多镇提供了灵感来源；而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的大家庭也启发他写下了书中多子多孙、令人惊异的布恩地亚(Buendía)家族，他在那部小说中以饱满的热情对这个家族进行歌颂。奇迹和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是马孔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座小镇上，现实与梦幻的边界模糊不清。马孔多是一种心态，是一个神话版本的拉丁美洲，也是作者通过回忆和怀旧对童年家乡的再度想象。

就此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中的魔力始终建立在对现实的细心观察基础之上——这种能力是他在早年的记者生涯中磨练出来的。从一开始，加西亚·马尔克斯便慢慢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声音，有着福克纳与乔伊斯式的婉转节奏、卡夫卡式的隐喻手法，以及博尔赫斯式的梦幻想象。后来，《百年孤独》和《族长的没落》中特有的天马行空的狂热幻想渐渐变成了更温和的魔法，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心领神会，认识到人类爱与痛苦的极端都可以在看似平凡的人生中找到——这些都体现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与《爱情和其他魔鬼》(Of Love and Other Demons)等作品之中。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对时间的普鲁斯特式冥想，以及对各种形式的爱情的剖析——年少轻狂的爱、成熟的爱、浪漫的爱、性爱、精神之爱，甚至如同霍乱一般致命、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爱。此外，这本书也献给他父母的恋爱与婚姻。

他的一些小说将拉丁美洲扭曲的历史上升到史诗般的高度，其中的个人体验也让位给历史性。《族长的没落》为一个暴君描绘出梦幻般的肖像，他似乎是这片大陆上所有依靠铁腕获得权力的暴君的神话综合体：一个一度受到拥戴的英雄，把国家出卖给外国佬，杀害反对者，用勋章、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和“宇宙将军”之类谦逊的头衔奖励自己，最后在自己的宫殿中孤独地死去，尸体被兀鹰啄食。

《迷宫中的将军》(The General in His Labyrinth)如同一种自由即兴创作，描写了19世纪革命家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的人生，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玻利瓦尔成了他小说中诸多虚构主人公的近亲——一个被宠坏的梦想家，在殉道与享乐、宏大的野心与彻底的幻灭之间挣扎。

归根结底，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中最核心的并不是政治，而是时间、记忆与爱。大陆、国家与家族的历史经常循环往复，回到起点；过去塑造着现在；激情可以改变人生的轨迹——这些旋律持续贯穿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之中，在一部部长篇与短篇中回响。在他晚年的作品，诸如《异乡客》(Strange Pilgrims)里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我那些忧郁婊子的回忆录》(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若干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的年老人物，但死亡早在此前便是他作品中的焦点，可以追溯到他早年的中篇小说《叶子风暴》(Leaf Storm)和《族长的没落》等长篇。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写过，年轻时，他相信自己在恋爱和金钱方面运气不佳是“天生的，不可救药的”，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我相信我根本用不着好运气就能写得很好”，“我不在乎荣耀、金钱和年老，因为我相信自己年纪轻轻就会横尸街头”。他说，通过阅读福克纳和乔伊斯等大师的作品，他学到，“用不着去展现事实”，“对于作家来说，凭着他才华的力量与意见的权威，就足以令他写下的读起来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