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里话丨博士喻恩泰：演员不该多读书，读得越多演得越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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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的戏份快杀青的时候，《清平乐》选角副导演在片场碰到喻恩泰，激动地说，喻老师，能把您请出山，我真是太骄傲太自豪了，您可是我们行业里著名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喻恩泰这才知道，为什么没人找自己演戏。早年不是没人找，而是找不到：圈子里很少有人有他的联系方式，很多戏因此失之交臂。结果久而久之，他成了传言中已经“退圈”的人。
当选角公司提议让喻恩泰来演晏殊的时候，《清平乐》导演组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选角公司不想放弃，辗转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得到“惊喜三连”：他居然接电话了！他居然答应见导演了！他居然同意出演了！
啼笑皆非之余，喻恩泰领悟到，《清平乐》导演张开宙跟自己的第一次见面原来大有深意：“是工作人员陪着导演一起聊的，从他们忐忑的眼神中，我能看出潜台词：他们是想确认，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没拍戏？‘消失’肯定有理由，是出国了，生病了，还是犯了法、出了事？——别笑，这是真的，演员的敏感度是要有的。所以他们一看我来了，就排除了我失去个人自由这一项；再看我说话中气十足，形象还不错，没变胖，也没那么老，他们才放心了。”
《清平乐》播出后，人们调侃“吕秀才”终于成了宰相，而喻恩泰成了“仙儿”。喻恩泰觉得这说法“耸人听闻”，他反复强调：“我没有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隐士，我就是个在菜场长大的脏孩子，我在滚滚红尘中从未离去。”
▲喻恩泰在《清平乐》饰演晏殊
但相比于打消误解，他更乐于拿自己当样本，研究误解的成因：“第一，从传播学来讲，需要把一个人变成一个适合传播的话题和标签，‘隐士’是我身上唯一能被消费的标签，因为他们找不到我其他的信息；第二，根据群众心理学，当一件事，无论真假啊，被一传十、十传百的时候，大众就会加强对这件事的印象。所以‘隐士喻恩泰’这个概念是被媒体和大众塑造出来的。”
——他确实身在滚滚红尘中，却习惯于跳出红尘，饶有兴趣地观察自己，以及自己和他人、世界的关系。也正因如此，他能够不被红尘裹挟，始终清醒、忠于自我。
事实上，这番话恰恰能让媒体和大众印证他的另一个标签——“才子”、“学霸”。但在与《星里话》两个小时的对谈中，喻恩泰以同样的口吻将这些标签统统打破。
如果说他真如人们所言，与晏殊达到了“形神合一”，那这个历史上的故事或许可以为证：大宋国富民安，宋真宗赵恒（宋仁宗的父亲）放任朝臣自由开展宴饮游乐，但晏殊从不参加同僚聚会，每晚都闭门读书。真宗赞其自律，晏殊却解释道：“并非为臣不喜欢宴饮游乐，只是囊中羞涩，没有钱和他们同欢同乐罢了。”
1、神隐标签？
“我在滚滚红尘中从未离去”
喻恩泰的“神隐”，是从《武林外传》后去中戏读博开始。爆红后推掉十几部戏，包括如今成为经典的《闯关东》、还有李安的《色戒》。回归校园后，喻恩泰消失在公众视野——这是他留给大众的印象。
事实上，从2006年《武林外传》播出以来，喻恩泰的工作几乎没有停下过，如他自己所说，“我在滚滚红尘中从未离去”。
▲喻恩泰在《武林外传》饰演的吕秀才是他让大众印象最深刻的角色
《武林外传》走红后，喻恩泰去攻读博士，三年时间，他选择一边在中戏读书，一边在离校园不远的剧场排练和演出话剧《暗恋桃花源》，以致于在多年后，妻子跟他聊起看这部话剧时让自己印象最深的，是舞台上一个黑黑的、会翻跟头的胡子老头。喻恩泰问，你知道那是谁演的吗？太太说没看出来，那个演员应该没什么名气吧。喻恩泰说，那是我演的。
▲喻恩泰（图右）在《暗恋桃花源》的舞台上
按照如今的人设打造法，在演了一个文弱清秀的书生后，喻恩泰原本可以接着一系列同类角色，给自己打造一个文弱书生的形象，但他自己透露， 在“秀才”之后，他再也没遇到类似的角色找上门了。
在《大秦帝国》里，他饰演的张仪是一位满腹韬略，在战国群雄之间纵横捭阖的大权谋家。
在《高粱红了》里，他演的又是一位出身富贵，既有懦弱又充满正气的军官。
▲喻恩泰在《大秦帝国》（图左）、《高粱红了》（图右）
演《火锅英雄》时，他把自己养得黑黑胖胖，还刻意挺起啤酒肚，戴上眼镜和发套，刚看完电影的马东约他吃饭，完全没想到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是喻恩泰。
▲喻恩泰在《火锅英雄》里
喻恩泰特别理解大众为何觉得他“神隐”了：“我身上没有一个重复的标签，也没法不断叠加达到一个反复的宣传效果。所以我反而也不需要什么标签，我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手工作坊里面的艺人。”
外界猜测他嫌酬劳低、对工作很挑剔，多年过后，证明这都是误解。
2006年《武林外传》后，他原可以凭着走红的东风捞取更多名利，但三年的话剧和博士生涯，成了他最清苦的时光。他对找上门的活儿也不挑：“只要适合我，哪怕不是特别高级，甚至没有什么收入我也可以去做，只要这个事是合格的，我就量力而行去尝试。”
但没有公开“营业”，对他而言有时也会有烦恼。
微博2009年诞生，他一直到2014年才注册账号，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打假”：很多账号打着“喻恩泰”的名字发布不实信息、骗粉，他去申诉，微博工作人员却表示，我们知道他们是假的，但是没法封他们的号，除非你注册一个“官方号”，他只得照办。
两年前，他终于组建了工作团队，把经纪人的联系方式放到了微博简介中，结束了“失联”状态。
但这并未改变喻恩泰的工作节奏，他的团队依然是个小作坊，没有变成流水线；以前一年拍两部戏，现在还是两部，只不过选择范围更广了。
“人要清楚自己的精力是有限的，”他笑称：“我觉得要通过一项法律，强制演员一年拍戏时间不能超过半年，否则要罚款——种庄稼还得有种的时候才有收割的时候，一个演员一天到晚只收不种怎么行？”
2、学霸人设？
“我一无是处，也不爱学习”
在早年的报道中，有媒体写喻恩泰“为了学英语背下整本牛津词典”，他对着《星里话》“无情”否认：“没有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一无是处，也不爱学习。”喻恩泰这样评价自己。
《清平乐》播出后，不少网友评价，晏殊把拗口的文言文说得最自然，纷纷脑补喻恩泰深夜认真背台词的样子，也被他无情否认，而实话令人哑然失笑：“那是因为我台词少啊！”
▲喻恩泰《清平乐》剧照
一天十几场戏的王凯才是背台词最用功的那一个，一天只有一两场戏的喻恩泰选择“临时抱佛脚”：他都是梳头和粘胡子的时候现场背，相比提前三五天背、开拍的时候忘掉，这样的瞬时记忆反而效果更好。
与大众的期待恰恰相反，这个拥有演艺圈最高学历的演员，一直认为演员不应该多读书：“我觉得读书读得越多的人应该演戏演得越不好。作为演员，你应该去菜市场、去马路上、去医院里感受生活，去茶馆里跟人聊天。你花了这么多时间读书，又是这个学位，又是那个学位，还有时间去观察生活吗？”
那，为什么还是选择读书？
喻恩泰在面试《色戒》选角时，拥有硕士学位的李安对正在读博的喻恩泰“满怀同情”，李安是被父亲逼着念的硕士，他猜测喻恩泰也是被逼的。
李安说对了一半——确实跟父亲有关，但不是被逼的。
喻恩泰的父母一辈子在机关单位工作，用他的话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他们将朴素的人生观灌输给了儿子，其中一条就是“做人要有始有终”。读书在前，演戏在后，所以回校园并不是“退隐”，而是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但读书于他是有吸引力的：“有时候你会不愿意放弃一些东西，你舍不得当年做过的事，就像小时候参加过舞蹈比赛或者训练过芭蕾的人，他非得在中年之后再实现一次什么职业上的重来。”
▲喻恩泰是娱乐圈罕有的真材实料的博士
实际上，连最初入行都是无奈之举：他在上戏读的本科是电视编辑专业，研究生是主持人方向，只因为家里缺钱，连生活费都给不了，才在偶然的机会下出来演戏赚钱。“演着演着，生活基本上有保证了，就把原来的事再完成了。”
喻恩泰自嘲，上学上到一半出来演戏，是“学术界的败类”；演着演着戏又回去读书，还因此得到赞誉，更是“一种耻辱”。“纯粹站在演员的立场来讲，我是非常不建议大家去读书的，尤其是读什么学位之类的。”
他无比认真地拜托《星里话》：“千万不要拿我当正面例子，给这个圈子传达不正确的思想。那些在演员的道路上走得纯粹专一、为这个事业付出百分之百的心血和努力的人，才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
3、不务正业？
“我的愿望是随波逐流”
但十几年来，喻恩泰既没有当他口中“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专注的演员，也没有做纯粹的学者，人生于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场兴之所至就开心一游的游园会。
作为研究者，他翻译过一篇英文论文《我讨厌斯特拉斯堡—对方法派的四种批评》；发表过三篇文章，但其中两篇竟然是关于炒股，这也是后来圈内有人以为他转行做生意了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在《大话股神》从筹拍到上映，正赶上了2006年到2007年中国股市的一轮牛市。在这之前，喻恩泰家中不少人都存钱炒股，却因为低迷的行情被套牢，“人人都炒股，个个都赔钱”，他攒着一股劲儿要“报仇雪恨”，每次都能“低买高卖”，一时间被传为“股神”，也才有了杂志财经版对他的约稿。
▲《大话股神》海报
当年他写了一篇叫做《关于一场游戏的记忆》的文章，文中透露当年排话剧《暗恋桃花源》时，剧组成员也都玩股票，黄磊小赚过，谢娜参与后却买啥啥跌、抛啥啥涨，袁泉持有绩优股心态非常稳，而他自己，在股市升到6100点时，预感不对劲，及时撤退了。
▲2007年的《暗恋桃花源》剧组，左起：黄磊、袁泉、谢娜、何炅、喻恩泰
在那之后的2008年，股市从6100点狂跌到1600点，“算是一语成谶吧，”他从此再也没有公开谈论过股票，因为觉得“普通老百姓最好不要轻易炒股，如果因为我的发言吸引了大家的兴趣，那是造孽的事情”。
总而言之，这些年里，他依然是“不务正业”，看上去就是对娱乐圈的若即若离，而这很大程度上也来自父母的影响。
喻恩泰的父母都是有着普通工作的圈外人，一心希望儿子跟自己一样，工作和生活都能稳定如普通人。
在他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一天妈妈忧心忡忡地拉他到一边问，你要不要去当兵？喻恩泰懵了，问为什么当兵？妈妈说，咱家隔壁的乐乐当完兵出来了，工作包分配，每个月工资500块钱呢。
等到他当了演员，爸妈就更担心了，觉得这孩子完了，演员的收入哪有保障？
▲学生时代的喻恩泰也有着如今小鲜肉的颜值
直到喻恩泰挣了钱，在庐山脚下给父母买了房子安了家，他们还是对儿子的工作一无所知。
一次，妈妈突然坏笑着问他，你在行业里人缘怎么样？喻恩泰心里发毛，说，我的人缘还好啊。只见妈妈脸色一凛，提了一个问题：“那请问，为什么张艺谋没有找你拍戏？”
这一下就让喻恩泰当场愣住了。
多年以后，他真的接到张艺谋新片的邀约，只是因为行程冲突遗憾放弃了。他回去告诉妈妈：妈，张艺谋找我了。妈妈问，然后呢？他坏笑：我把他拒绝了。
这次轮到妈妈愣住了。
喻恩泰笑称，要把这段故事写出来，标题就叫《我妈和我以及张艺谋不得不说的故事》。
随着年龄渐长，喻恩泰越来越认同父母的“唯稳定论”。
近几年拍戏时，常有年轻演员向他表达困惑：都是Top3影视院校科班出身，形象、演技都不差，但都没戏拍；偶尔拍一个戏也是挣很少的钱，要管好几年，房租、生活费都难以支撑，还要不要坚持下去？
喻恩泰也曾有过“拍戏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自己买机票”的经历，但他自认没有吃过这种挣扎生存之苦，“我没有资格去教导人家，我还没有他们了解这个世界。”
他感到“无颜面对”，只好找个理由推脱不见，其实内心痛苦：“大众只看到头部演员光鲜亮丽，可头部没有几个人，我们这个行业真正的生力军是在非常非常后面的，成千上万年轻人在不被看见的角落。”
“如果让我许一个愿，说你这辈子想做成什么状态？我就想做成一个状态：随波逐流。”他说。
4、虚度人生？
“这是珍惜时间最好的方式”
与此同时，喻恩泰也猛然惊觉，同代的演员们包括他自己，都已经老了。
那是在拍《清平乐》的时候，前朝戏没有一个女演员，全是一帮大老爷们儿。导演喊完“咔”，抬头一看，四周全是化着老年妆的师兄师弟，在深夜安静的片场，瞬间感受到“老的苍凉”，平时“刮刮胡子，喷喷香水，穿得光鲜亮丽出席活动”的演艺圈人士特有的“永远年轻”的幻象，被这种苍凉打得粉碎。
但喻恩泰并不害怕衰老。事实上，他很早就开始直面衰老：几年前，他开启了一个“100个城市的百岁老人”纪录片项目，不拍戏的日子里就去到大大小小的城市，亲自采访、剪辑，“抢救”这些即将随着生命逝去而永久丢失的故事和人生尽头的智慧，目前已经拍了103位老人。
就在接受《星里话》采访前的两个星期，被拍摄的老人之一、也是喻恩泰的忘年交饶平如老先生去世，让他颇为伤心。
▲喻恩泰此前晒出和饶平如先生的合照悼念老人家
饶平如是喻恩泰的老乡，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参加过抗战、内战，后来在《大众医学》杂志做编辑，晚年仍笔耕不辍，手绘18本画册，记述自己与亡妻美棠从初识到相处的近六十年时光。
拍摄时，喻恩泰40岁，平如先生98岁。他们用南昌话讲半个世纪前的生活史：纸币是可以撕一半用的，吃的早点是什么，一中的学费是多少……得知喻恩泰在拍《清平乐》，平如先生又跟他讲晏殊。
喻恩泰仿佛受到洗礼：“你看到这样一个老人，年龄比你的两倍还多，却精力如此旺盛、记忆如此准确；不回避任何问题，但是又丝毫不抱怨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心。于是你就不害怕衰老了，因为你看到，一个这样的灵魂和精神是永远不会脱节于时代的。”
是的，喻恩泰从来不是人们臆想的“洞中仙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我们跟这个时代的关系”，以及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怎么去展现这种关系。
电视时代，他做综艺节目主持人，趣味知识性的《翻阅日历》和历史剧情类的《迷案记》都曾上过收视率前三；网络时代，他参加了众多文化类节目，希望能在碎片化信息的包围下“打捞”大众的注意力；如今，他则经常给团队的年轻人“打鸡血”，说你们要是做得好，将来咱们的纪录片就改做短视频。
而对他自己来说，与拍戏——无论是为了当艺术家还是挣钱——相比，“滚滚红尘”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与妻子和一双儿女一起旅行，或者住在江边看两个月的江水、江上的船、跨江大桥上的车流，知道每天高峰何时来、何时散，看到桥下暗流形成的“秘密眼睛”。
“你怎么珍惜时间？我觉得虚度和空度是最好的方式。”
他的人生态度，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经典名言恰恰相反：“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为当年每天勤劳发奋而惭愧，不为年轻时不曾远行和虚度而惭愧。如果你这一生从头到尾波澜壮阔，每一秒都在奋斗，从未虚度，这是多么可耻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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