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有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觉得我跟我妈是无话可说的。
那个时候,我很怕我妈。
跟我妈相处起来,像是在玩一个“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我妈是玩家,我是那个茬。
不得不说,我妈是个找茬资深玩家。
从我的形象、作风、作息、职业、婚姻状态,我妈都有茬可找。
她会在工作日的晚上 10 点打电话给我,听周边有没有键盘声来判断我说“我已经到家了”究竟是不是个谎言。
当她发现我在加班,转头就给我发银行职员、企业秘书的招聘启事。
外加一句拖着语气词的结语:“你这份工,真的打不得啊!”
她也会在晚饭时和我视频,瞄到我桌面露出的外卖盒来判断我没有听她的嘱咐,去学着做饭给自己吃。
视频里的我妈很忧愁,她说,“你总是吃外卖,对身体不好,不学会做饭,以后结婚了也会被嫌弃的。”
堪称逻辑缜密,兼具展望未来的父母催婚经典语录。
我开始怕我妈,是因为一次很激烈的吵架。
那天,我妈去参加了同学的儿子的婚礼。
她打电话来跟我说:“你知道我看到有多羡慕吗?我身边那些同学朋友,没有一个孩子到了你这个年纪都没结婚的。”
我试着圆场:“我现在只想把工作做好,结婚可以推两年再考虑。”
我妈说:“再过两年你都 30 了,今天人家问我,你女儿有对象了吗,我都羞得不想出门。”
刚想说“我才 25”,我妈又说:“你工作这么忙,哪里有时间出去认识男孩子?你重视过婚姻大事没有?”
剩下的时间里,我妈再次痛斥了我不听她的话,找一份清闲稳定的工作。
讲到最激动的时候,我忍不住生气地对电话吼:“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和别人一样呢?你不能站着我的角度理解我哪怕一次吗?”
我妈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愣了好几分钟,给我妈发了个两百块的“消消气”红包,又给她发了很长的一段心声,解释我的立场是什么。
结果只收到了一句“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句末是一个感叹号。
我妈曾经跟我深情地袒露心扉,说一想到我,就觉得自己的小孩走上了歧途,太不听话了。
而我一想到我妈,我就会觉得她像个暴躁的驾校教练,偏偏又只会让我把车开到两条我不喜欢的路。
我们对互相的印象,只剩下了在泥泞中交缠搏斗后的疲惫。
年初回家前,我一直在担心,假期可能又会跟我妈产生不少纷争。
所幸还有我哥的存在,他常年作为一个母女关系的调和者,给了我一次非常实用的建议。
那天他坐在餐桌前,突然用英文跟我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认真听。”
并不是装逼,每次我跟我哥在家要说点不想被爸妈听到的话,就会切成英文频道。
为了方便阅读,下面我对他的话进行生硬机翻:
“不要赖床。无论你熬夜到几点,你妈叫你起床时,你要立刻起床。
无论你在开什么会,你妈叫你吃饭,你立刻去吃饭。
就算还剩 5 分钟就要截稿,你妈叫你去运动,你就给我去阳台徒步 30 圈。
同理,你妈叫你睡觉,或者干点别的什么,这些小事你直接按她说的去做。不要逼逼。”
我哥的面前,放着一碗我妈盛的实际容量是两碗米饭的饭。
他端起饭碗,对我说:“你们的大矛盾没法调和,但这些小事上你是可以做好的。”
这确实都是一些我能做到的小事。
并且,实操起来一点都不难(除了起床难)。
如果说原先我给我妈印象是“这个人一点都不听话”,那么年初在家待的两个月,我猜,这些“听话的小事”积累多了,应该有让我的形象变得柔和一些。
变柔和一点,对话就不再会是太过艰涩。
有次和同事开语音会议,我妈站在我旁边探头看我的电脑,我闭了麦。
“现在同事听不到我说话了。”我跟我妈说,“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我妈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指指电脑屏幕里,同事们的头像。
我妈凑过来,也伸手点他们的头像,问我:“这个人是干嘛的?”
我逐一开始跟她介绍这些同事,还和她说起工作中发生的有趣事儿,我妈听得连连发出“哦!”的感叹。
虽然她离开我房间关门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不许再加班超过 9 点”。
但我想,这应该比平常跟她对峙,发表长篇大论说为什么我要选择这个职业,要有用得多。
那两个月里,在饭桌上,我的婚姻大事还是被频频提起。
面对这个比工作还要麻烦的话题,我会在苗头发生之前,把话题转移到“今晚的菜你怎么做得那么好吃”上。
我还记得那道菜,是腐竹炒小白菜。
“凭直觉做的。”我妈太骄傲了,她忘记了她原本想要和我说的是什么。
那个菜的搭配气质很违和,但吃起来口感极佳。
虽然我妈说是她的原创菜式,在百度搜索栏里,我看到了约 5,990,000 条“小白菜烧腐竹”的相关做法。
不过这道菜,让我和我妈都很快乐。
也是那个时候,我妈在我心里的形象,慢慢开始拆解,然后重构。
记得到家的第一个晚上,临睡前我妈抱着一床被子来到我的房间。
她说:“今晚我们一起睡吧?”我摇摇头,“不要,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直白的拒绝让我妈愣住了,她好像猜到为什么,点点头说“好吧”,替我关上了房门。
那个晚上我平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之前我去山上徒步,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被刺痛提醒,才看到手上爬了一只蚂蝗。
一整天的紧绷和害怕在那个被咬的伤口里突破皮肉,让我在千米高的陡峭的山上,忍不住大声地喊出了“妈妈!”
妈妈,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呢?
妈妈是圆圆脸,一直剪着蘑菇头,笑起来眼睛眯眯的的人。
妈妈是数学老师,脑筋很好,除了数学好运动也特别好,是做饭的天才,被表扬了会很高兴的人。
妈妈是看到花朵从树上掉落,会捡回家摆在窗台,第二天忘记了这朵花的存在,等想起来的时候花朵枯萎了,仍然会说“这朵花之前很漂亮呀”的人。
妈妈是让我觉得无法沟通、只想要逃避的妈妈,但妈妈也是这样的,可爱的妈妈。
矛盾本身最让人无奈的地方,是它冲淡我对我妈,和我妈对我的了解意愿。
但跳出这些矛盾带来的障碍,重新看着我妈的时候,我发现我妈很可爱。
我想要靠近她。
写到这里,我已经发现了没法再提供更完整的好方法。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的,那我能做的,就是不再执着地注视那些不能解决的问题。
跟我妈一起,从我们的关系的那些细枝末节里,找到一些新的好奇,和足以让我们开怀一笑的事情。
散步的夜晚,我和我妈戴着口罩并肩走着。忘了是哪个夜晚,我们聊起了结婚的话题。
第一次由我对我妈说我自己,变成了我妈对我说她自己。
我妈告诉我,她一直觉得自己听父母的话,早早地结婚生小孩,从事一份稳定的职业,是足够幸福的。
对于我想要的“不那么望到头”,在她眼里充满了变化和劳碌的人生,她无法想象。
她只想要她得到过的幸福,也可以复制到我身上。
料不到我想重新起草,宁愿磕磕绊绊地写自己的愿景,也不愿接受她的粘贴。
那个夜晚的结束,不是再接下去的讨论,而是我和我妈无言地一圈圈走着。
经过附近的一栋住宅楼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
有人在阳台,用手风琴拉《大长今》的主题曲。
我们站在几米开外的黑夜里,就着一盏萤白的灯光,仰头静静地听完,然后回家了。
问题没有被解决又怎样,只要可以一起回家,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