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诗歌高潮到唐穆宗长庆时期已经开始衰落。长庆以后,唐王朝危机进一步加深,士人心态也开始改变,诗歌适应时代变迁,有了新的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唐诗由此从中唐进入晚唐。
唐王朝末期,宦官专政,藩镇割据,兵将不合,赋税严重,加上统治集团的腐败,诺诺大唐已呈现不可扭转之颓势。王朝的破灭表现在朝政中为朋党专权,一般士人进入仕途的机会更加渺茫,科场风气腐败,许多贫寒有识之士终身不第。对于国家前途的担忧,对于自身命运的迷茫,使得晚唐诗人情绪压抑,悲凉寂寞之感油然而生。抑郁悲凉,在晚唐诗歌的各种题材中都有表现,而怀古类作品中这种情感展现的比较早。这种悼古伤今的作品,从刘禹锡在长庆末期写的《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等开始,随后,杜牧、许浑、温庭筠、李商隐等人开始了大量创作。
杜牧今陕西西安人,祖父杜佑历任三朝宰相,留心经世致用之学。杜牧自幼受家学传统影响,在26岁时中进士,随后成为淮南节度使的幕僚,备受排挤,自知在京城没前途,于是自愿出为湖州刺史。杜牧一生希望在政治上大有作为,但是仕途不顺,一生的成就主要在诗歌和散文上。杜牧主张“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铺,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也就是说杜牧认为作文要以情意为主,既要有真情实感,又要有气势,还要重视语言与结构。他还说“苦心为诗,本求高艳,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所谓“不今不古”就是追求自己独特的个性,不同于元白的华美通俗,也不同于韩孟的提倡古体,他的诗歌之所以感人至深,来源于他的言之有物,不作无病呻吟之吟。他反对晚唐柔靡的诗风,但他的诗歌中也存在不少风华流美的作品,杜牧的诗一般显得明丽疏朗,不同于温庭筠的“艳丽”和李商隐的“密丽”。
一个人的生命情感和其家庭都决定了他的个人选择。他的政治抱负决定了他的豪迈劲健,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风流潇洒,晚唐的诗风决定了他重视立意和对文采情韵的追求。豪迈不羁和情思缠绵相结合,清丽俊朗而又含蓄是其艺术上的主要特色。
在杜牧尚未中进士之前,他就写过《阿房宫赋》和《感怀诗》表现其豪迈风格和对时局的关切。当然他最出名的作品还是怀古咏史诗。杜牧在写这类诗时为了追求突破,刻意为古人翻案,以求得风格的超越和意境的独创,但是他往往有自己的了解,所以显得语出惊人。如《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乌江亭》“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从来未可知”,这些对历史不同的看法皆反说其事,独抒己见,议论惊人,既暗寓深沉的感慨,又对当朝统治者提出警戒。
不仅如此,对各种体裁的诗歌,他都可以作用此类写法,如写景诗《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此诗一改常理,认为秋天的枫叶胜过春花,清爽的同时也有刚建。杜牧的七绝也很有造诣,如《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诗人在即景抒情之中带上对历史的感慨和幻想,在含蓄蕴藉中表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思。
除了以上各类作品,杜牧还写过一些轻狂放荡的诗,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类诗不同于以上的作品,但是依然是失意无聊之作。与杜牧齐名的李商隐写了关于杜牧的诗《杜司勋》“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这首诗总结出,在风雨飘摇的环境氛围中,杜牧侧身其中,表达了同代诗人寂寞无聊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哀。
赞曰:
咏史写情两段心,生逢末世不见春。
二十余岁阿房赋,豪门贵族走相问。
刻意伤春复伤别,重观历史又翻新。
扬州明月依旧在,不见风流杜司勋。
与杜牧有唱和的诗人还有许浑和赵嘏。许浑存诗四百余首,以律诗为主,无古诗,他在词语、对仗、格律上都极为圆稳工整,受到杜牧的推崇,但其诗歌多表现退隐的思想,内容贫乏,创新不如李杜,但是怀古诗中也有佳作。其《咸阳城东楼》有“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之句。这首诗在广远的时空背景上展开,结尾更推进为对人世盛衰和历史进程的纵览,因而怀古就有明显的伤今意味和对历史的空漠感。赵嘏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知名,他还有一首《经汾阳旧宅》诗云“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诗歌无限低回,也是抒发盛衰无常之感。晚唐的怀古咏史诗,除了意外讽刺之外,对今昔盛衰的对比也是一种特征。
晚唐还有一部分诗人以苦吟著称,贾岛、姚合是其代表。它们的诗歌内容比较狭窄,很少反映社会问题。贾岛多写科考失意,生活贫困,佛禅清寂,与僧人交往,所写不过个人生活。姚合仕途比较顺利,诗风相对清闲安稳,对日常琐碎的生活场景描写较多。相比之下,贾诗更加阴森寂寞,姚诗中多幽静而又情致,这是与其个人生活经历分不开的。贾、姚等人在创作中的态度是苦吟,贾岛曾因“推敲”二字冲撞韩愈即可见其苦吟之深。在当时的时代,仕人地位低下,他们如同大历文人,通过作诗获得精神上的补偿。通过对情景深刻的挖掘琢磨,在诗中他们能做到工整清新,形成了有别于前代伟大诗人的诗风。
但晚唐的苦吟诗人对社会生活不够关心,阅历狭窄,入诗的事实也相对贫乏,它们的诗歌离不开琴、棋、僧、鹤、酒等意向,内容不足,稍微浅露。他们专心于对近体诗的研究,也创造了不少佳句,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等等,这些诗句随刻意而为却十分工整,不用典故,以平常之语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贾、姚一派诗人的心态,与末世王朝中一些政治上没有出路的士人比较吻合,于是他能将生活情趣转移到了对日常的歌咏中,五代时期有不少诗人效仿二人,乃至南宋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都以效法晚唐为风尚。
晚唐时期,闺阁情怀在文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温李”以爱情体裁在诗歌中开辟出新境界。晚唐出现这样的风尚亦与时代密不可分,科举的崩溃让仕人从男女情爱上寻找补偿,晚唐的礼教松驰,淫逸之风盛行也是其原因,诗歌多写妇女、爱情、闺楼,以男女之情为中心。由于题材限制,加之奢靡之风对美学品味的影响,晚唐的情爱诗在色彩、辞藻方面都有艳丽的特征。
温庭筠出身晚唐没落的士大夫家庭,是士人中典型的浪子,存诗330多首,一类是乐府诗,风格秾艳繁密,一类是近体律绝,清丽流美。温庭筠的乐府诗多达七十多首,内容有咏史怀古、纪游写景,但主要是写闺阁、宴游。温诗不只限于写情爱,他的近体诗情爱题材较小,不同于乐府诗的秾艳,其中也有抒情深切之作,如《过陈琳墓》“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抒写和陈琳的异代之感,颇有英雄失路之慨。因此可以看出,在放荡的一面,他也有幻想有所作为的一面。他的许多羁旅作品也写的清丽工细,如《商山早行》“晨起动征拜,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欧阳修评价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
后来还有以写绮艳诗著名的韩偓,他也以反映历史兴亡的诗歌著称,同代的吴融诗风近似韩偓,思路颇细,兼有情致,一句“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写对于情的感觉。大体来说,写男女情爱的诗歌在韩偓以至后来的人中已不如之前的温、李,而他们之后的五代时期,士大夫的闺阁情怀,主要借词去表现,同类的五、七言诗渐渐走向了没落。
唐代末期,唐王朝进入动乱阶段,文人在仕途上更加难有作为。司空图说“从此当歌惟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一些人把功名看的很淡,归隐成了他们的追求,他们努力保持一颗闲适,恬静的心。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人的诗歌突出的表现了这种避世心态与淡泊情思。
陆龟蒙熟通儒家经典,有经世致用之学,最终选择归隐,历史记载陆龟蒙不喜欢与流俗交往,即使是有人求见不肯相见,出门不乘马车,喜欢读书,钓鱼,当时人称他为“江湖散人”。皮日休本推崇儒学,也有用世之心,在诗歌理论方面有过类似白居易的的讽谕美刺之说,但是他后来多写闲适诗,皮日休在苏州做幕府的十年间结识了隐居的陆龟蒙,两人诗酒唱和,题咏风物,写了六百多首诗,编成《松陵唱和集》,在唐末,成为江湖隐逸一派。皮陆二人抒写的是中唐以后文人的闲情逸趣,缺乏像陶渊明那样的严肃思考,也不如王维那样的禅悟和对自然美的深刻感受,两人多关注现实的琐碎生活。但是那些似乎不经意写的诗,较有情趣,如《春夕酒醒》的唱喝诗,皮日休写酒后烧残的红烛像一枝珊瑚,而陆龟蒙的和诗也别开生面:“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醒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作者不为原唱所拘,用旷达的笔调写出诗人潇洒的情怀风度,将“江湖散人”的形象很逼真的写了出来。
司空图在皮、陆二人之后,屡经战乱,其避世思想的产生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其避世情怀内含浓重的悲凉,诗境凄冷。从他的创作来看,所追求的韵致也往往淡冷清雅,他的诗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等等,所具有的韵致都偏于清幽,带有一丝清冷,无皮、陆那种潇洒。
因为时局混乱,前有黄巢起义,后有军阀混战,因此一些诗人对时局的反映相当真切,颇具时代特色。郑谷以清婉浅切表达离乱之思,韦庄用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表现黄巢军队的暴行,罗隐则多一些讽刺谕时事的作品。晚唐的诗人们对于政治和人生都感到失望,当他们反映到诗中,诗境便难以扩大,朝代的终结和诗人的落幕几乎是同步的。
大唐诗歌从此落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