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菜贩子,在这个南方大都会东北角郊区小镇的一条既不冷清也不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门面,靠卖菜作养家糊口的营生。关于我个人的事,想来没必要在这里详细说明,因为下文所要讲的并非我自己的故事,而是作为旁观者的一段小小见闻。

  那天是十月中旬,某个周六的下午,生意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坏,但毕竟是周末,因此还是应当归于清闲。天色阴沉的厉害,时不时兼有淅沥沥的雨丝顺着风势飘下,南方湿冷的天气令我这个北方来的人很是提不起劲儿。

  店里只有一个大爷跟一个大妈在慢吞吞地挑拣着蔬菜瓜果。我坐在椅子上拿着手机看小说,正自百无聊赖之际,打门口进来一对母子。母子两人的个头都不算高,母亲约莫1米5,虽然染过了发,但通过她面上的瘢痕与皱纹依然看得出已年过五旬。儿子则是1米7出头的身高,年纪大概二十五岁上下,拖着一辆购物用的拉杆车在身后,显得心不在焉。

  这位母亲的模样很是熟稔,我很快便认出她是我店里头的常客,不过她一向是早上10点左右来的呀,哦,兴许是因为带儿子过来所以晚了。

  我知道这位老太太不大喜欢别人在她边上唠叨,这倒也不错,能省点唇舌,索性闭上嘴等她开口。

  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存放河鲜水产的玻璃格子旁,坐看看右瞅瞅,这个举动令我颇有些诧异,以前从来没见这位老太太买过任何河鲜,听说她家里人都不爱吃鱼,那么今天太阳是打哪边出来了?

  老太太的儿子,此时正木然地站在一边,一只手揣在卫衣口袋里,左脚凭凭点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眼神游离地呆望着门外过往的车辆与行人,有时还皱起眉头揉着自己的鼻子催促似地咳嗽几声,毫不避讳自己的嫌恶。

  看来这里的混杂的气味儿令他感到不大自在,这也难怪,不常来买菜的人初来乍到这种环境多少都会有点吃不消,其实习惯了也就没什么。

  “哎,小伙子,给我弄六条鱼。”老太太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用沙哑的嗓音指着第二格里的草鱼对我说道。

  我的天!一开口就要六条,整个人立马精神了很多,欣喜之余我不由纳闷道:“阿姨,您确定要六条?”一次买这么多鱼,很明显吃不完呐,除非是......

  我心念忽动,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阿姨,您这是打算放生吗?”

  阿姨支支吾吾地说:“你别管,帮我捞。”我猜应该是这样没错,得,反正只要你掏钱,我就把鱼卖给你,至于你拿着这些鱼用来干什么,呵呵,那就犯不上我去操心了。

  我拿着网抄子接连捞了三个个头大的,将这些活蹦乱跳的“幸运儿”装进大塑料袋里,老太太想是怕袋子不够牢实,又说:“小伙子,再帮我拿个袋子给套一下。”

  六尾前天新进货的草鱼在塑料袋里不住扑腾,不少泛着腥气的水花溅在人身上。老太太的儿子本想过来接袋子,见状又迅速退避三舍。我往里头注了些清水好让这些鱼能暂且安分一点,不过如此一来整个袋子的分量便愈加沉重。幸好他们还有个带轮子的手提车可以派上用场。

老太太的儿子若即若离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始至终没有讲过半句话,现在他冷冷地瞟了我们一眼,终于不耐地说道:“好了就走吧。”话音未落,人已径直走出了店门口。

  “阿姨,这是你儿子啊?挺帅嘛。”我在一旁恭维着说。

  “啊,哈哈,是我儿子。”老太太满脸笑意,笑声却有几分短促,有点像是刨子刨木头的声音。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何故,好奇心开始作祟,因为自己从来还没真正见过放生的过程,以前听到别人说过,放生的时候还要念些什么词儿,总之这种事有专门的一套规矩,需要把流程走完了才能放。我对老婆阿珍嘱咐了两句,让她看着铺子,于是小心地出门跟在这对母子身后想看看究竟。

  天空,依然摆出一副极度吝啬的面孔,丝毫没有要显露阳光的意思。儿子拖着拉杆车,懒洋洋地走在老太太身后。我知道在这附近不远的一座桥下有条小河,河边是人行道,他们极有可能选在那里进行放生。

  不出所料,他们走下了桥边通往河堤人行道的斜坡,拉杆车的轮子在水泥路上拖出一串长长的“骨碌碌”的声音。

  从老太太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她曾经得过中风,因为我的丈母娘也得过,后遗症比老太太还要严重,出门需要依靠四个脚的特制架子作为支撑方能行走,即便如此依然还是哆哆嗦嗦的走不利索。

  一边走,老太太还从挎包里取出本小册子一边照着里头的字煞有介事地念叨起来,不过我隔着有点远,实在没听清她具体念些什么。

  两侧河堤旁的路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夹岸的杨柳无力地低垂,柳叶卷曲而缺乏生机。飕飕的冷风忽而乍起,柳条犹如风烛残年的病人在这股不可逆转的威势之下作着毫无意义的痛苦挣扎。偶尔才有一两个行人打这边经过。朝河边望去,可以看到有几个老人正在投竿或是垂钓,每间隔数十步还有好几个架起来的自制渔网。

  此时,歇了一段的蒙蒙雨丝又重新开始疏疏落落地下了起来,粘在人的头发跟脸上,腻腻的。老太太的儿子停下脚步,将卫衣上的帽子戴了起来。我听到他说:“直接往河里一丢不就结了。”

  然后是老太太的连声制止:“那不行的,太高会砸死的。”

  我站在栏杆边上朝下头看了看,感觉是有点高,心说就算是鱼也经不起这么丢。

  “哼,哪儿会这那么容易就死。”她儿子不屑地歪了歪头,面容隐藏在帽子内。

  两人不再言语,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间续的鸟叫,但是鸟全躲起来看不见在哪,又好像还听到猫叫,可猫亦不知所踪。河底腐烂的水藻糅杂河泥的味道不时地被冷风送到人的鼻子眼儿里,使人倍感烦闷。我和他们继续走了一阵,还能隐隐听到拉杆车里的鱼扑腾时引动塑料袋所发出的响动。

  终于,眼前出现了十几级向下的台阶,台阶尽出是一块不太大的平台,与狭长的河面基本平行,倘若是汛期,可能就要被淹没过去了。

  老太太的儿子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兀自先向下走,他母亲踉踉跄跄地下了两级,努力张开双臂以维持平衡,又似是在虚空中寻找看不见的依凭。她儿子回过头瞟了一眼,终于抬起一只胳膊搀着母亲,一手提着装有六条大鱼的拉杆车,一级一级往台阶下挪动。

  塑料袋被提了出来,老太太吃力地将塑料袋系在栏杆边,她正对着那泛起细细波纹的深绿色河面,背对着站在上头悄悄观望的我,手里拿着小册子看了一会儿,随后像是背诵一般仰面道:“我生于1960年11月20号,我出生在XX省XX市,我家住在XX市XX区123弄301室。”她抬起头对着青绿色的水面嗫嚅着,似乎正自迟疑着什么,兴许是记不起下面该讲些什么词了吧。好一会儿才将刚才说的又重新复述了一遍,总算在最后新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着,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心说怎么原来放生之前原是要先自报家门的吗?是担心做了好事没人知道?

  他儿子突然打断了自己母亲的“祷告”,指了指栏杆下的塑料袋,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漏水了。”

  果然,委顿在地的塑料袋的确正在不断往外冒水,原本干洁的水泥地面很快淌了一地。袋中的鱼竭力扭动起身躯,互相争夺对自身更有利的生存空间,发出“沙沙”的声音。老太太只好将本子先装回挎包,重新将塑料袋系牢实。

  而她的儿子把脸扭向一侧,踱到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两手插着上衣口袋,不轻不重地咳嗽几声。就如同先前他在我的店面时候的样子。

  将袋子安置停当,老太太继续方才中断掉的仪式,取出小册子不厌其烦地再一次从头开始念起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姓名住址。我不禁仰天翻了个白眼,挠了挠头。雨丝粘在面颊上,我开始有点后悔跑出来,还有点不耐烦,同时耶稍微有点同情她儿子。

  接着我听见她喃喃道:“我现在将你们放生,你们要好好活着。”如是反复念诵三遍,而后是一连串类似“喃无哦米佗佛”、“恶业”、“贪嗔痴”、“保佑”之类我听不明白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这既是“放生仪轨”。

  老太太儿子从左至右踱起了步子,又倒着从底层一级台阶向上走了几格,再斜斜地走下两级台阶,最后往右侧横移。天上的黑云仿佛也随着他在移动。然后他不再走动,而是用脚后跟轻轻磕着台阶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声。

  远处忽然有嘹厉的哨音划破寂静--“滴--滴--滴滴--滴”。或许是哪家孩子的恶作剧,这种带着节奏的噪音刺痛着人的耳膜。随后又好像有大人呵斥的声音飘来。我撑了个懒腰,舒展了下四肢,感觉索然无味,打算就此抽身离去。

  当那些冗长繁复的段子终于结束的那一刻,我与老太太的儿子不约而同地俱是长舒一口气,仿佛得到了解脱。大概是怕老太太就这样没个完,只见她儿子快步抢到栏杆边解开袋子,右手食指与拇指分别拈着塑料袋的一个提扣,竹筒倒豆子般将鱼一股脑全部倾入河中。一串“扑通”声结束后,他急不可耐地松开手顺势把袋子也直接丢进河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提着拉杆车向上走。

  走了一半,他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老太太。没有表情,返身回来搀着老太太又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上挪动。这时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

  我们对视了片刻有余,也许是两分钟,或者三分钟,不太确定。他低下头,好像没有看见我,继续向上走。

  我于是迈开脚步往回走。

  “下回我买点那种小螃蟹,数量又多,拿起来又方便。”我远远听到老太太如是说。

  我望着河边钓鱼的老头,望着错落架起的自制捕鱼架,嘴角不由地咧开来。最终形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回到店里,生意依旧不温不火。毕竟在这个天气突然转冷的日子里,人们通常是不太乐意出门的。

  天色就在这持续阴沉的氛围下渐渐步入黑暗,我看今天差不多就以平淡的基调收场了,便准备收拾收拾关店和老婆回家。正在忙着,老张从外头提着鱼篓进了来。

  妻子见来人便招呼道:“呦,是老张啊,今儿又钓到啥好鱼了?”

  老张是我的一位水产供应商,这个头衔是他自封的,其实他就是个以钓鱼为乐的退休老汉,钓上来的鱼自己从来也不吃,大鱼全都低价卖给我赚点零花钱。

  “是啊,今天收成不错,钓了两条大草鱼。”老张笑呵呵地向我们展示着战利品。

  “恩?草鱼?”我不由地联想起下午的老太太和她儿子。

  “个头都挺大的咧。”老张又喋喋不休地开始自夸起他的钓鱼技术。

  “哪儿钓的?”我问。

  “不远,就桥下边那条河,你知道的。”

  “哦......是那里。”我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

  ……

  两周之后的星期天下午,我又见到这对母子一起出现,这次他们没有再买鱼,而是买了两网10元的小螃蟹,就是那种只能用来炸的小螃蟹。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又光顾了我的小店,依然买了两网10块钱的小螃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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