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近两年火起来的新锐作家,班宇的名字上有三个标签:东北文艺复兴、易烊千玺和段子手。
我们犹豫很久,决定饲养蚂蚁。
那是我们婚后的第四年,一切相对平静,虽然过得始终不算宽松。年初时,报社改制,我跟领导吵了一架,从此賦闲在家,也好,我将物质需求降到最低,开始写一本无法完成的书,但当时自己并不知情。
妻子则继续在旅行社做导游,收入不高,工作也比较艰苦,总是要出差,不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很少抱怨。我们是高中同学,辗转多年后,又在一起。
旅行社不大,只有几条周边线路,妻子负责将游客带到景点,并作适当讲解:有时是荒凉的农庄,几座孤零零的木屋立在公路旁,一匹老马拴在树上,马首朝向远处静止的河流,一切都像是睡着了,无比困倦。
她介绍道,这是某位作家的故居,在其人生低谷时,曾驻留于此处;有时则是未经开发的岛屿,妻子为其编造历史,并附上一个牵强的故事,发生在古代,一位骄傲英武的首领,遭遇暗算,狼狈奔逃,退败至此,人马筋疲力尽,而身后的追兵不断逼近,行将溃败之时,途经这片海滩。
忽然一个浪潮打过来,冲击崖石与山脉,随后是另一个,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相互叠加,渐渐升高,最终在空中形成一道喧嚣的屏障,为其阻隔追兵,首领乘机逃脱,重整旗鼓,报仇雪耻,成就一番伟业。
这两个故事我听过不止一次,妻子对我说,她在讲述时,偶尔会略有改动,有时候那位作家的身份会变成画家,或者已经过世的音乐人,反正也无从考证;而那不存在的浪,有时候会化为一条龙,自远古而来,春分登天,秋分潜渊,从海中升起,栖息于岸,怒视众人,分隔出神与人的两个世界,既不能跨越,也无法弥补。
妻子出差的夜晚,我通常会在家里通宵写作,偶尔顺利,但多数时刻陷入停滞。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难免会多想一些。即使她不讲,我也能猜到,在高峰旅游季,床位紧张,为节约成本,导游与司机往往会被安排在同一间房内。
这是小说里的常见情节,他们住在海边的房间里,劳作,漫步,吃药,睡眠,时间在彼处弯曲,也是一个被分割出来的世界。
我见过与她搭档的司机,比我年轻不少,外地人,鼻梁很高,四肢修长,臂上有青筋,还有隐约的文身,辨不清具体图案,与其深色的皮肤相互混淆。
他的长相称得上清秀,五官分明,但衣着随意,甚至有点邋遢,倒是很擅长交谈,总能找到新颖的话题。事实上,养蚂蚁这件事情,最初,就是他向我们提出的建议。
我们躺在床上,妻子如是转述:蚂蚁在纸箱里饲养,家里只要有空闲之处,均可安放,卧室、客厅、厨房、厕所,都是不错的位置,电视或者缝纫机上,也未尝不可。
总之,所有角落都不要浪费;饲养起来也容易,像对待普通鸟类一样,食物残渣和几滴水就可以,连续半个月不管,也饿不死,它们的生命力很顽强。
进货无需费用,但需要向公司缴纳一万元的保障金,公司每隔三个月返一次款,共计四次,总计返回一万三千五百元,即便期间稍有差池,至少也会有一万两千元入账,保本经营。
这种蚂蚁目前的市场需求极大,前景广阔,原因是它可以入药,且功效神奇,调理内分泌系统的同时,还能刺激大脑皮层,激发细胞潜能,相关部门已经发布证明文件。
缴纳保障金的次日,司机便与蚂蚁一起来到我家。他神情兴奋,为我们悉心指导,像是这些蚂蚁的主人,先是在几间屋子里来回走动一番,之后坐在转椅上,望向窗外,推测日光走向,并指挥我将一箱箱的蚂蚁移至阴凉处。
我数了一下,总共六箱,每箱近万只。他嘱咐我说,这种蚂蚁行动能力很强,牙齿锋利,时常会咬破一角,钻出纸箱,要做到随时观察、及时修补。
若有蚂蚁爬到外面,也不要慌张,装进透气的药瓶里,统一处理,或者抓起来吞掉也行,对身体益处不少,这点他有所体会,此外,其味道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安置好蚂蚁后,妻子整理行李,准备去上班,今天是夜间发车,要在凌晨之前抵达目的地,这样旅行团才有机会观赏到海上的日出。
妻子换衣服的间隙,我问司机,日出好看吗。他说,没留意,每次都在车上睡觉。我又问,蚂蚁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他说,形容不好,有点酸,你尝尝就知道了。
妻子收拾得很快,拖着皮箱,跟在司机身后出门。我在楼上听见客车发动的声音,笨拙倒转,缓缓蹭动,在狭小的街道上调整方向,向着远处的日出驶去。
我打开一瓶啤酒,开始看电视,天黑下来,我想着那篇停滞许久的小说,不知不觉有些醉,十点钟时,忽然意识到,我今晚将与数万只蚂蚁一同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