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曲/第一章/回头不做,更待何时?》⑥

美国作者/安德烈  艾席蒙

吴妍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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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或者,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戴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埃利奥。”

“什么事?”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你才没有呢。”

“那就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好想告诉他。

“秘密。”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是的,我不告诉你。”

“所以你不告诉我。”他又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刚刚说过的话。那让我觉得像是一个爱抚,或一种手势。第一次完全是偶然,第二次便是刻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我也因此想起马法尔达每天早上怎么替我铺床:先把床单铺在毛毯上,然后把多出来的部分折起来盖在枕头上,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某种既虔诚又宠溺的象征,就像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突兀。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

我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他肯定知道。

再度完全沉默。过了一会儿…

“这儿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他一句话都没说。

人生中我最爱的就是,他趴着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译稿,而我坐在桌边钻研自己改编的乐谱。

“你听听这个,”他有时候会拿下耳机,打破漫长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难耐的沉默,“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不愿相信这是自己几个月前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来,我听过最仁慈的话。”他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让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然后总算喃喃说出我脑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相干。或者,我可能对于这一切要往何处发展,看得不够明白,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次开口。

我多么想要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比如,问我对x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过Y。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我的意见一我以为就算他现在不清楚个中原因,过不了多久也会了解,并开始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却在与我们同住的第三周,问我是否听说过珂雪、贝利和保罗·策兰。

“听说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是几天前,我才听说这些人。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明白了吗?”

“继续弹你的吉他啦!”他还作势要把毛巾揉成一团,往我脸上丢。

我甚至喜欢他数落我的方式。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玻璃杯掉在了草地上,没碎。人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捡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笔记本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他。

我总算开口:“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等了一会儿,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反应,他的回答或许不是偶然或不顾后果的。

“我想做。”

他想做。

“我想做”,我想象着他重复这句话——亲切、殷勤、热情,就像他突然被那种气氛感染时,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在我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早晨,我多希望时间可以暂停。圆桌上那把不够大的伞,任阳光酒落在纸页上;冰块落入柠檬水里,发出叮当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巨型礁石的声音;邻居家传来的、无限循环的流行金曲串烧发出的低沉吱吱声…希望这个夏天永不结束,希望他水不离去,让音乐水远无限循环下去。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不保留,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将自尊轻易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

我是格劳克斯,而他是狄俄墨得斯。以男人之间某种莫名难解的崇拜为名,我拿我的黄金盔甲换他的青铜盔甲。公平交易。双方都不讨价还价,就像双方也都不提及要俭朴或奢侈。

“友谊”这个词在心里浮现。但众人定义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停滞的,我完全不在乎。相反地,从他走下出租车直到我们在罗马告别,我想要的可能是,人类会向彼此渴求的、那种让生活可堪忍受的东西。他必须先主动,然后我才可能会行动。

不知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迷恋着A。 Amor ch'a null'amato amar perdona-------这是弗兰切斯卡在《地狱篇》里说的话。等待并保持希望。我抱着希望,永远等待-------虽然这或许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早上我坐在圆桌那儿改编乐曲的时候,我原本就不想勉强接受他的友谊,也不想勉强接受任何东西。只是想抬起头确认他在那儿,和他的防晒乳液、草帽、红色泳裤、柠檬水在一起。为了抬起头来,看见你在那儿,奥利弗,因为我抬起头来却看不见你的那一日,很快就要到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友人或邻居常常顺路来访,在我家花园集合,然后一起走到下坡处的海滨。我家离海最近,只要打开栏杆旁的小门,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基娅拉,一个三年前比我还矮、去年夏天烦我烦个不停的女孩,如今已是位成熟女性,而且终于不再无论何时见到我都要打招呼了。有一次,她跟她妹妹还有其他人顺道过来时,捡起奥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衬衫,丢到他身上说:“好了,我们要去海边,你也得一起来。”

奥利弗很乐意效劳。“等我把这些稿子收起来,否则,他父亲,”他手里拿着稿子,用下巴指指我,“会剥了我的皮。”

“说到皮,过来。”她说罢,以指甲轻轻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末麦田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细长长、剥落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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